晚宴设在主厅。
当我跟在托马身后步入时,厅内已是灯火通明。
长形的矮几铺着洁白的布,上面摆放着精致的漆器餐具。
几位身着华服的客人已经落座,彼此低声交谈着。
绫人坐在主位,姿态从容。绫华则坐在他下首靠右的位置,身边空着一个位置,显然是留给我的。
淡淡的清香气息若有似无,但点燃的熏香让整个主厅都迷醉起来。
我的到来,让交谈声有了一瞬极短的停顿。
几道目光投注过来,带着审视与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那位九条大人赫然在列,是之前踏鞴砂那位打过交道的男人。
他坐在绫人对面,位置颇显尊贵。
他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又垂下眼帘,专注于手中的酒杯,仿佛我只是空气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绫华微笑着向我示意她身旁的空位。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挺直背脊,保持镇定地走过去,在她身边跪坐下来。
柔软的坐垫无法缓解膝盖的紧绷,昂贵的和服此刻像一层无形的枷锁,提醒着我与这个环境的格格不入。
绫华在我耳边轻声介绍着在座的几位大人——掌管稻妻财政的柊家代表,负责部分城建的官员,还有天领奉行的一位高阶同心。
名字和头衔像流水一样滑过我的耳朵,最终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稻妻的权力代表,以及围绕权力编织的复杂网络。
精美的菜肴流水般呈上,每一道都像艺术品。
佣人们动作轻盈无声,如同精密的机器。
席间的谈话起初围绕着稻妻城近期的建设、税收、商业恢复等话题,气氛还算平和。
而这如神里绫人所说,对我的帮助很大,在论文的撰写时,这些详细的资料能让我的文字更具信服力。
但这前提是,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绫人作为东道主,言语得体,引导着话题,时而征询意见,时而抛出一些无关痛痒的趣闻,引得席间发出矜持的笑声。
绫华偶尔轻声补充一两句,声音如碎玉投珠。
我埋头专注于眼前的食物,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扮演一个合格的背景板。
这对兄妹,都绝非等闲之辈。在他们这般的年纪,我在读书,在学习,而他们不仅要做到我正在做的,还要面对很多我无法想到的问题。
气氛虚假的松弛,杯中酒液茶水倒映着扭曲的面具。
他们真的很吵闹。
一直在叽里呱啦讲个不停。
讲功名,讲富贵,讲如何处置叛党,讲如何对待无辜与流民,却不讲现状为何发生,不讲该怎么解决根本。
但这里不止有天领奉行的人,社奉行与勘定奉行的人都在。
或许他们不清楚这些事。
或许……有些权利,便是争取来的。
哪怕微乎其微。
当话题不经意间滑向治安和流寇问题时,空气似乎骤然凝滞了几分。
我放下筷子,“打扰各位大人雅兴。”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直视着那位柊家代表的方向,“关于踏鞴砂最近的事情不止这一件,这位大人,关于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关于失踪的流民,关于那些愚人众的工厂……”
我抬起头,迎上九条大人冰冷的审视。
没有人回应我。
只有喝茶声。
“九条,我自是相信你的能力的。那些小插曲,你会解决好的,对吧。”他悠悠抿了一口茶。
接过话的九条又开始扯开话题,顺着台阶下。“踏鞴砂,乃将军大人治下重地。前番海只逆匪盘踞,勾结外敌,意图不轨,实乃稻妻永恒基业之蛆。”
他语调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幸赖天领奉行将士忠勇,浴血奋战,终将污浊涤荡,还此地清平。目下虽偶有宵小流窜,不过疥癞之疾,不足挂齿。将军大人神威煌煌,逆匪终将化为齑粉,此乃天数。”
为什么,要无视这些悲剧。
为什么置之不理。
为什么明明听到了却装作听不到。
什么,又是小插曲。
眼前是踏鞴砂岸边的血色残阳覆盖的画面。
流浪武士自愿赴死与愚人众同归于尽,小竹爷爷躺在破败草席上发烂发臭的尸体,还有那个失去了一切还被幕府军粗暴夺走神之眼的孩子。
他们又都做错了什么。
我攥在宽大袖摆下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所有人都是疯子。
一群,无可救药的疯子。
这些人不过一丘之貉。
其中一位大人脸上是施舍的倨傲和对牺牲的漠然,仿佛那些消逝的生命只是棋盘上被随意抹去的尘埃:“为将军大人尽忠,为稻妻永恒万世,些许牺牲,在所难免。雷霆手段,方显无上威仪。此乃稻妻之幸,万民之福啊。”
牺牲吗?
稻妻之幸,万民之福……
为什么我读不懂呢。
你怎么不去牺牲呢。
那些被愚人众当作实验品,如同牲畜般消失的俘虏……
这些血淋淋的牺牲,在他们口中,竟成了成就永恒的必要点缀,成了值得称颂的福祉。
我抬起头,直视他道貌岸然的脸,声音因为强压的激动而微微发颤:“九条大人,您所说的牺牲和福祉,是指那些在踏鞴砂重病缠身、因封锁求医无门只能等死的百姓吗?还是……”
“那些被某些人勾结愚人众,像货物一样贩卖,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承受非人实验,最后连尸骨都找不到的流民呢。”
广间内,死寂。
那些人的眼神如刽子手的刀,寒光凛冽,不加掩饰的杀意直刺而来。
那位大人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苦荼小姐!”身旁的绫华小姐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惊惶,她的手在案几下方隐蔽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席间,一位身材圆润的我不曾见过的大人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捋了捋精心修剪的胡须,脸上堆起一团和气的笑容,声音圆滑得像抹了油,“哎呀呀,这位异国小姐,怕是在踏鞴砂受了些惊吓吧?”
他摆摆手,“年轻人,容易把道听途说的流言当了真。大人统领天领奉行,宵衣旰食,稻妻上下谁人不知?眼下稻妻城商贸繁荣,百姓安居,正是蒸蒸日上之时,些许边远之地的骚动,实在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啊!”
他打着哈哈,试图将话题轻飘飘地带过。
“正是此理!”另一位依附九条家的奉行所官员立刻接口,他端起酒盏,谄媚地笑,“大人运筹帷幄,宵小之辈焉能撼动稻妻根基。如今锁国令下,贸易虽受些微影响,但将军大人神威庇佑,稻妻物阜民丰,前景一片光明。些许不和谐,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增笑耳。”
“小姐怕是忧心过甚了。”一位珠翠满头的贵妇人用团扇掩着口,居高临下的怜悯,“我等深居简出,却也知稻妻在将军大人和诸位大人的治理下,海晏河清。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言,怕不是海只岛逆匪动摇民心的伎俩?小姐莫要被蒙蔽了才好。”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脸上挂着或虚伪的关切,或谄媚的恭维。试图将血淋淋的真相彻底掩盖,粉饰太平。
或许他们所说的将军大人本意是守护永恒,但在看不到的角落,他们早已熟练地编织着一张名为太平盛世的华丽锦缎。
“那些在踏鞴砂等死的病人!那些被当作实验品消失的人!他们的命!他们的痛苦!在你们眼里,就只配得上不足挂齿、螳臂当车?!这就是你们守护的永恒?!用子民的鲜血和白骨铺就的蒸蒸日上?!”
“凭什么?!他们又做错什么了?和平是用血肉堆砌的,但是无意义的牺牲真的是将军大人愿意看到的吗?!你们在蒙蔽她的眼睛,在蒙蔽稻妻毫不知情的百姓,在蒙蔽自己的心!”
“九条大人!在踏鞴砂岸边,面对无辜被卷入的平民,面对一个失去亲人的孩子,第一反应是指责我们妨碍公务,推卸责任。这就是你所谓的殚精竭虑,这就是你认为的宵衣旰食?”
我只能听到我的心跳与急促的呼吸声。
冲动了。
但这谁能忍下去呢。话已出口,如同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
我能感觉到身旁绫华小姐投来的担忧目光。
“呵。”
一声极轻的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是神里绫人。
他端坐在主位,姿态依旧从容优雅,脸上还是温和笑容。他轻轻放下手中的酒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叮”,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年轻人,血气方刚,看到不公之事,难免心直口快。”他缓缓开口,目光温柔地落在我身上,“苦荼小姐来自学术氛围自由的须弥,又在踏鞴砂受了惊吓,一时失言,各位大人想必不会与一个小姑娘计较。”
他微微侧首,看向那位脸色依旧难看的大人:“至于踏鞴砂一事,天领奉行职责所在,追查反抗军余孽,维护地方治安,自然是尽心竭力。些许波折,也是难免。具体详情,想必九条大人自有公断。”
最后,那个大人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下头,算是默认了神里绫人的说法,重新垂下了眼帘,专注于自己面前的菜肴,似乎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
一场即将爆发的风暴,就在神里绫人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中,被强行按回了水面之下。
晚宴的气氛重新变得和谐起来,仿佛刚才那段插曲只是幻觉。
大家默契地转换了话题,开始谈论鸣神大社即将举行的祭典,语调重新变得轻松。
只有我,僵硬地坐在原地。
绫华悄悄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带着无声的安慰。
在这个地方,我那些自以为是的道理和愤怒,是多么的可笑和不堪一击。
他们就像看跳梁小丑一样。审视我的愤怒,无视我的挣扎。
这顿晚宴剩下的时间,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味同嚼蜡,听不清他们在谈论什么,只盼望着这煎熬能快点结束。
晚宴终于在宾主尽欢氛围中落下帷幕。
客人们的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告辞离去。
仆役们悄无声息地开始收拾残局。
“苦荼小姐,”绫人的声音响起,再次将我绊住,“请留步。”
我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
绫华已经体贴地先行离开,托马垂手侍立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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