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落在琴弦上，泛着微不可察的银光。谢昭宁的手指停在半空，未落下去。方才马车停稳时那声轻响还回荡在耳畔，如今院中寂静，唯有廊下银铃随风轻晃，一声，又一声。
她未曾回头，却知他来了。
一件薄氅悄然覆上肩头，暖意从颈侧蔓延开来。脚步很轻，落地无声，可她熟悉这气息，如同熟悉自己抚过琴面的每一寸指尖。萧景珩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的背影，看着那支青玉簪在月下映出温润的轮廓。
“你说教我骑马。”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夜气，“可还算数？”
他低笑了一声，那笑意落在耳中，竟比十年前江南初雪拂过屋檐还要柔软。“自然算。明日便带你去校场。”
她摇头，指尖轻轻拨了一下琴弦，音未起，余韵却已在心间漾开。“不必明日。”她转过身，目光迎上他的，“我的心，已经准备好了。”
他静了下来，眸光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深邃。许久，他才道：“我曾以为，这一生不过是为了复仇而活。十二岁出征，十九岁回京，披甲十年，刀锋饮血，所求不过一个真相。”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可后来我才明白，真正让我想活下去的，是你在灯下抚琴的样子——不是为了谁，也不是为了什么局，只是因为你喜欢。”
谢昭宁垂下眼睫，指腹摩挲着琴面一道旧痕。那是她八岁时不小心磕出的裂纹，养父曾说，琴如人，伤过才更懂音律的重量。
“我也曾以为，聪明和谨慎是我唯一的依靠。”她轻声道，“躲在琴音之后看人心，用曲调试探真假，活得像一只不敢落地的鸟。”她抬眼看他，“是你让我知道，原来有人愿意替我挡下所有风雨，也值得我把心交出去。”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停在半空，像是在等一个决定。
她望着那只手——握过剑、执过令、救过她无数次的手——终于将自己的手放了进去。他的手指收紧，温暖而坚定，仿佛要将她这些年错失的安稳一并补全。
两人并肩起身，不再言语，沿着青石小径缓缓前行。庭院深处梧桐树影婆娑，月光洒落如练，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直至交叠成一片。
走过回廊，路过书房窗前，烛火已熄，只余冷香残烟。他曾在这里彻夜批阅密报，她也曾在此为他研墨递纸，一盏灯下，共度无数风波。如今那些惊心动魄都成了过往，像被风吹散的灰烬，不留痕迹。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弹琴吗？”她忽然问。
他点头。“诗会那天，你穿素白广袖，发间只一支青玉簪。百官屏息，连风都停了。”
“其实我很怕。”她笑了笑，“怕弹错一个音，怕被人看出破绽，怕自己不够好。”她顿了顿，“但那一曲终了，你没有鼓掌，也没有走过来，只是站在人群最远处，对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在看我。”他说。
“从那一刻起，我就信了你。”
他们走到园中凉亭，亭角悬着一盏未点的琉璃灯。她伸手触了触灯壁，冰凉。他曾答应教她骑马，也曾许诺带她去看北境的雪原。那些话原本像是乱世中的奢望，如今却成了触手可及的明天。
“等春深了，我们去江南走一趟吧。”她说。
“好。”
“去看看那张老琴还在不在。”
“我去给你修。”
“你还记得它藏谱的位置吗？”
“左边第三块松动的木板。”他答得毫不犹豫，“你说那是你六岁那年发现的，当晚就偷偷试了一整夜。”
她怔住，随即笑了出来，眼角微微湿润。“你还记得这些。”
“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看着她，“哪怕是你以为没人听见的那些。”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池塘的荷香。一只萤火虫掠过亭前，微光一闪，落入草丛。世界如此安静，仿佛连时间都放慢了脚步。
她靠在他肩上，很轻，却很踏实。“以前总想着要查清一切，要找出真相，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不是冒牌货。”她低声说，“现在我不急了。真相会浮出水面，但我更想先好好活着——和你一起。”
他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那就一起慢慢走。”
他们重新往回走，步履缓慢，像是不愿惊扰这份宁静。经过琴台时，她停下脚步，俯身打开琴匣。古琴安然其上，银铃耳坠静静躺在角落，与十年前一般无二。
她取出耳坠，换下了另一只。动作很轻，像是完成某种仪式。
“这只陪了我太久。”她说，“该让它歇一歇了。”
他接过那只旧铃，放入怀中贴身收藏。“它听过了太多秘密，也该享享清福。”
她重新合上琴匣，十指轻搭琴面，终于落下第一个音。
清越悠扬，如露滴新叶，如风穿林梢。
没有复杂的技法，也没有隐藏的情绪，只是一个简单的起音，纯粹得像初春的第一缕阳光。
他站在她身旁，听着这声琴音，忽然觉得，过去那些刀光剑影、阴谋诡计，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刻她指尖流出的旋律，是她呼吸的节奏，是她愿意为他奏响一首无关胜负、无关权谋的曲子。
“以后多弹给我听。”他说。
“只要你愿意听，我就一直弹。”
她抬手，又拨了一弦。音波荡开，惊起檐下一只栖鸟，扑棱飞远。银铃轻响，与琴音应和，仿佛跨越十年光阴，在今夜终于完成了最初的回响。
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风止，铃歇，余音绕梁。
她的指尖还停留在弦上，尚未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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