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发了话，屋里那点子若有若无的僵持，便也散了。
丫鬟们鱼贯而入，将一碟碟精致的菜肴流水般地捧上桌。
李纨素来是温厚守礼的，先是帮着贾母布菜，又照应着几个姊妹，最后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端起了饭碗。
一桌子人，却是各怀心思，全不像往日那般笑语晏晏。
饭菜的香气，都冲不散那份微妙的沉寂。
探春用银筷子夹了一根青笋，却没有送进嘴里。
她看向林黛玉，率先打开话头。
“林姐姐，我算着日子，你这一来一回，路上便要近两个月。”
“怎么在扬州，满打满算，竟连十天都没待足？”
“林姑父大病初愈，你怎不多陪陪他老人家。”
这话问得直接，却并无恶意。
屋里所有人的筷子，都慢了下来。
林黛玉放下手中的玉碗，小嘴一撅。
“哪里是我不想多陪。”
“实在是爹爹的病一好，便将我赶了回来，指不定多嫌我烦呢。”
她话虽这么说，却又让人感到那语气中满满的暖意。
“爹爹还备了许多东西，过些日子我让紫鹃雪雁给姐妹们送去。”
这话一出，屋里的气氛总算活泛了些。
贾宝玉那双黯淡的眼睛里，终于又有了点光。
“那……可有我的？”
林黛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不单是你，府里几位叔伯兄弟，都备了礼，人人有份。”
贾宝玉脸上的那点希冀，顿时凝固。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
“你父亲有心了。”
贾母笑着开口，将这一页轻轻揭了过去。
“他身子大安，比什么都好。当初接到信，可真是把我这老婆子吓得不轻。”
众人也都跟着附和，说着宽慰的话。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林姑父的病，仙师是怎么治的？”
是惜春。
她放下了碗筷，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黛玉。
“也像治姐姐你那样，吐了血，然后就好了吗？”
满桌的人，瞬间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黛玉身上，带着或浓或淡的好奇。
林黛玉被她问得一怔。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扬州花厅里的那一幕。
陈大哥那清越的声音，那倒扣的茶盏，那石破天惊的两个字。
“人为。”
她想起父亲当时的震惊与暴怒，更想起陈大哥云淡风轻地说出“已经把那窟窿补上了”时，自己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
一股奇异的，混杂着后怕与安心的暖流，从心底涌起。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了一抹极浅的，带着点羞涩的笑意。
那笑容落在众人眼里，与这沉重的话题，显得格格不入。
直到身旁的探春用手肘，极轻地碰了她一下。
林黛玉才猛地回过神来，发觉满桌子的人都在看着自己。
她的脸颊，瞬间飞上一抹绯红。
她有些慌乱地端起汤碗，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滚烫的汤水，也压不住那份心跳。
惜春却不肯放过她。
那张素来冷漠的小脸上，此刻满是急切与执拗。
“林姐姐，到底是怎么治的？”
“上回仙师为你施法，我没能亲眼瞧见，心里一直憾着呢。”
她口中的“施法”二字，让众人心里更好奇了。
林黛玉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会不知道呢？”
惜春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显然不信。
林黛玉见躲不过去，只好将陈玄那日所说的话，拣着能说的，复述了一遍。
“陈大哥说，人的身体，就像一个装满了元气的气囊。”
“父亲的身上，多了个看不见的窟窿。”
“生机才会不断流失，吃多少补药也无用。”
她没提那是“人为”的。
这番“窟窿”之论，石破天惊。
满桌的人，都听得呆住了。
贾母那夹菜的手，停在了半空，浑浊的眼里满是惊异。
迎春张着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李纨更是听得心惊肉跳。
便是贾宝玉，也忘了方才的失落，满脸都是匪夷所思。
还是探春最先反应过来，她追问道。
“那后来呢？”
“那个窟窿，仙师又是如何补上的？”
这也是所有人最想知道的。
林黛玉迎着众人探究的目光，再一次，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
她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脸上还带着一丝茫然。
“我听了那番话，正乱了方寸，急着问陈大哥该怎么办。”
“结果……”
“结果陈大哥却说，适才说话的功夫，已经补好了。”
花厅里，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句轻描淡写的话，震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已经……补好了？
只有惜春，她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骤然爆出一团亮得惊人的光。
她用一种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
“果然。”
那声轻飘飘的“果然”，如同一粒火星，瞬间点燃了惜春心中早已堆满的干柴。
什么“看不见的窟窿”，什么“说话的功夫已经补好”。
这哪里是凡间医术。
这分明是神仙手段。
惜春死死地攥着手中的象牙箸。
她那颗向来古井无波，甚至有些冷硬的心，此刻，竟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狂热与渴望，烧得滚烫。
她想去登仙阁。
这个念头，像一根破土而出的藤蔓，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缠绕住她的所有思绪。
她不知道自己去了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
可她就是想去。
仿佛那座登仙阁，就是她在这污浊不堪的贾府里，唯一的净土，唯一的出路。
然而，一道无形的枷锁，却死死地困住了她。
老太太不许。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满脸失魂落魄的贾宝玉。
就是他。
若不是他那日在登仙阁里疯言疯语，胡搅蛮缠。
若不是他自己没脸没皮，还要觉得天底下的人都负了他。
老太太又怎会下了那道禁令，怕他再去受委屈，干脆断了所有人去登仙阁的路。
一股说不清是怨怼还是鄙夷的情绪，自惜春心底升起。
仗着老太太的疼爱，便可以肆意妄为。
自己受了气，便要搅得所有人都不得安生。
真是……哎。
她只觉得一阵气馁，方才燃起的那点火苗，似乎被一盆冷水浇得只剩下缕缕青烟。
这顿晚饭，众人食不知味，心思各异，草草收场。
“老祖宗，姐妹们，我身上乏了，便先回去了。”
林黛玉第一个站起身，福了一福，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意。
贾母点了点头，也没多留。
“去吧，路上仔细些，别又着了凉。”
众人也都起身相送。
林黛玉扶着紫鹃的手，转身走出了温暖的正厅。
廊下的寒风一吹，她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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