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走后,我转身朝黄盖营帐去。
风从江面吹来,带着湿腥,营道上的沙土被昨夜露水压住,踩上去不扬灰。我袖中炭纸地图还在,但此刻不用看。黄盖的事,比箭匣更紧要。
帐帘掀开,黄盖已换上旧甲,肩头补丁叠着补丁,像是特意翻出来的。他坐在榻边,手按膝上,见我进来,只抬了眼。
“药粉带了?”我问。
他点头,从袖中摸出个小布包,放在案上。白药粉,止血用的。我给的,昨夜就备好了。
“打到二十杖咳血,三十杖昏。”我低声说,“别真伤了筋骨。”
他嘴角扯了一下:“老骨头经得住,就是皮肉疼。”
“疼也得忍。”
“这戏,我懂。”他盯着我,“你信我?”
“信。”
他没再问。信一个肯改降书、敢定信号弹的人,不难。
我转身出去,没走远,在营角立定。半个时辰后,鼓声三通,从大帐方向传来。
我知道开始了。
中军帐前,诸将列立。周瑜端坐案后,脸色沉得像江底黑石。黄盖被武士押出,双臂反绑,甲胄未卸。
“黄盖!”周瑜喝声如裂竹,“军议之时,公然主降,动摇军心,该当何罪?”
黄盖抬头:“末将非主降,乃谏都督慎战!”
“慎战?曹军压境,你却言‘不可胜’,与降何异?”
“末将忠言逆耳——”
“拖下去!杖责五十!”
武士动手,黄盖被按倒在地。第一杖落下,皮开肉绽。
我站在侧列,不动。袖中手枪贴着皮肤,冰凉。不是防谁,是提醒自己——这局,不能乱。
第二杖、第三杖……黄盖咬牙,一声不吭。血从肩头渗出,染红旧甲。
程普突然踏前一步:“都督!黄老将军年迈,此刑过重!”
韩当也皱眉,手按刀柄。
周瑜不语,只抬手,鼓声不停。
我目光扫过诸将。没人再动。
第十杖,黄盖开始喘粗气。第十五杖,血顺着臂肘滴落。到第二十杖,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溅在沙地上,红得刺眼。
“够了。”周瑜终于开口。
武士停手。黄盖伏在地上,背脊起伏,血从唇角流下。
“拖下去候审!”周瑜冷声下令,“若再敢妄言退兵,斩!”
黄盖被架走,脚步踉跄,头一垂,昏了过去。
我知道,医者已在半道候着。五十杖,真打会死人。周瑜不会真杀他,但血必须见,伤必须重。
回营路上,风更急了。
我走进帐中,取下腰间短剑,放在案上。剑柄沾了汗,有些滑。刚才在帐前,我手一直按着它。不是紧张,是习惯。
生死局前,手不离兵。
天黑前,阚泽来了。
他穿的是寻常文吏袍,手里攥着一封信,指节发白。
“改过的。”他递过来。
我接过,展开。降书写得工整,末尾添了那句:“愿为前驱,烧其火船。”
“曹操多疑。”我说。
“所以不能慌。”
“他会问你,为何替黄盖送信。”
“我说,黄盖重伤卧床,恐命不久矣,托我留名于世。”
“若他不信?”
“那就让他杀我。”
我抬眼看他。阚泽脸色平静,但额角有汗。他不怕死,怕的是事不成。
“你走水路。”我说,“南岸第三渡口,有人接应。船底有暗格,信藏在那儿。”
他一怔:“底?”
“对。若被搜,你身上无物,反显清白。”
他明白了,点头。
“记住,见曹操,不卑不亢。他说什么,你都答‘是’,唯独问及黄盖伤势,你要说亲眼所见。”
“为何?”
“因为伤是假的,血是真的。他说不信,你就说‘都督杖责时,满帐皆见’。”
阚泽默然片刻:“你早算好了。”
我没答。系统不教这些,战场教的。
人信什么?信亲眼见的血,信当众发的怒,信一个书生敢孤身渡江。
夜深,我站在江边,看一叶小舟滑入雾中。
船尾灯火熄了。
我知道,阚泽已入暗流。
两更天,我还在帐中。炭火将尽,光映在墙上,像血痕。
忽然,帐外脚步轻响。
校尉进来,声音压得极低:“江北传来消息,阚泽见到了曹操。”
“人呢?”
“被软禁在偏营,降书留在案上。”
“曹操说了什么?”
“他问:‘黄盖若真降,为何不亲自来?’”
“阚泽怎么答?”
“他说:‘伤重不能行。若都督不信,可遣细作南探。’”
我点头。
这话够狠。你若不信,就派人去看。一看,黄盖真躺着,血衣未换,床前药碗未干。
疑,就种下了。
“都督那边……”校尉迟疑。
“周瑜知道?”
“还不知。但程普派人去探过黄盖,回来说‘气息微弱,恐难再起’。”
我冷笑。
好戏。
黄盖装得像,程普也信了。这一出,连自己人骗。
我起身,走到案前,抽出一张新纸,写下:“风未至,火未燃,局已入轨。”
然后吹灭灯。
黑暗中,我听见江水拍岸。
三更天,我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天未亮。
帐外有动静。
校尉冲进来,脸色变了:“黄盖醒了,要见您。”
我披衣就走。
黄盖营帐里,他靠在榻上,脸色惨白,肩头裹着布,血渗出来,像梅花。
“你来了。”他声音哑。
“撑得住?”
“死不了。”他扯嘴角,“曹操信了?”
“信了七分。”
“那我就得再疼七分。”
我懂。他还得演。
“药粉还有?”
“够。”
“好。今日起,你闭门不出,药碗不离床,汤水只喝半碗。”
“演病?”
“演到死。”
他笑,笑完咳血。
我转身要走,他叫住我。
“诸葛先生。”
“嗯?”
“若火攻那夜,风不来……”
“风会来。”
“若不来呢?”
我看着他:“那就等。”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曹军松懈,我们再打。”
他盯着我,忽然说:“你和别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别人赌命,你算命。”
我没答。
走出营帐,天边微亮。
风还在吹,但方向不对。
手枪在袖中微凉,系统提示燃料不足,我思忖着补给的事。
校尉追上来:“先生,工坊问,十二万支箭,何时交付?”
“三日后。”
“可信号弹……只剩一发。”
“一发够了。”
“若放早了?”
“不会。”
“若放晚了?”
“那就全死。”
他闭嘴。
我站在营门,望着江面。
雾散了些,但水色仍浊。
北岸无动静。
阚泽还在软禁中,降书在曹操案上,黄盖在床上咳血,风还没转向。
差的,还是风。
我转身回帐,取下短剑,检查剑刃。
刚才在黄盖帐中,剑柄沾了血。
我用布擦,擦到一半,忽然停住。
血太红。
不是刚流的。
是补的。
黄盖知道我会查,特意让医者换新血,骗过所有人。
包括我。
这老将,比我想的还狠。
我继续擦剑。
剑刃映出我的脸,冷,不动。
风不来,火不点,但人,已经入局。
南岸第三渡口,一艘空船靠岸。
船底暗格打开,里面什么都没有。
刚才,有人把信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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