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的葬礼,像一场沉重而冗长的默剧,终于在漫天飘洒的纸钱和压抑的哀乐中落幕。华丽的棺椁沉入冰冷的墓穴,也仿佛将最后一丝表面的平静彻底埋葬。
葬礼之后,安阳城的空气仿佛一夜之间被抽紧、变质。以往那些通过茶楼酒肆、往来商队缓慢流传的、真伪难辨的都城消息,如今却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变得越发频繁、急促,且往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急意味。街市上巡逻的兵士数量明显增多,盘查也变得格外严厉,人们交谈时声音不自觉地压低,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与揣测。一种山雨欲来的巨大压抑感,沉甸甸地笼罩在城市上空,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凌氏医馆内,往日那份安宁祥和的气氛荡然无存。任辛待在医馆的时间明显变长了,但他并非在此休憩,而是将这里变成了一个临时的指挥所。他变得异常忙碌,神色终日冷凝如铁。时常有面目普通、行色匆匆的人悄然前来,在后院与他进行短暂而急促的低语交谈,随后又如同水滴入海般迅速消失。凌尘偶尔能捕捉到只言片语——“调动”、“戒备”、“通道”、“撤离”……每一个词都透着不祥的预兆。
任辛的眉头几乎从未舒展过,眼神锐利得吓人,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他甚至比以往更加沉默,有时对着窗外一坐便是半晌,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某种复杂的节奏,那是在极度压力和思虑下才会有的小动作。
凌尘敏锐地感觉到,那场他们早已预料、却始终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暴风雨,恐怕真的要来了。他心中警铃大作,不再将全部精力用于日常看诊,而是开始着手应对。
他几乎闭门谢客,将大部分病患交由学徒处理,自己则整日埋首于那间小小的药房。他翻出所有库存的珍贵药材,点亮烛火,夜以继日地赶工。不再是配制寻常丸散膏丹,而是专注于制作那些能在关键时刻救命的药物——药效更强的金疮药、能暂时激发潜能却后患不小的“燃血丹”、能让人陷入假死状态的“龟息丸”、以及各种应对常见毒物的解毒剂……他做得极其专注,每一种药都力求达到他所能做到的极致,因为他知道,这些小小的药丸药散,在未来某个时刻,或许就是决定生死的关键。
药房里终日弥漫着浓烈而奇异的药香,与窗外那日益紧张压抑的气氛交织在一起,令人心头发慌。
凌尘看着任辛那愈发紧绷、甚至偶尔会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暴躁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担忧。他深知任辛承受的压力有多大,那不仅仅是应对未知危险的谋划,更是一种对无法掌控命运的焦灼。他担心再这样下去,暴风雨尚未到来,任辛自己就会先被这巨大的压力压垮。
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任何苍白的语言在现实的危机面前都显得无力。他只能默默地准备好一切可能用到的药物,尽可能地不去打扰他。
一日傍晚,医馆内难得的片刻寂静。任辛刚送走一名信使,正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背影僵硬得像一尊石雕。凌尘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安神汤走过去,轻轻放在他手边的桌上。
“喝点吧,能稍微松快些。”凌尘轻声道。
任辛没有回头,只是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示意不需要。
凌尘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线条,心中忽然一动。他想起了前些日子,几位来医馆抓药的妇人闲聊时说起的一桩趣闻,说是朱衣卫里那些女探子,个个貌美如花,但入门前都要进一个叫什么“白雀营”的地方苦练歌舞技艺,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念头来得突兀,甚至有些不合时宜。但看着任辛如此紧绷的模样,凌尘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短暂地、笨拙地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让他从那沉重的思虑中挣脱出来片刻也好。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用半开玩笑的语气,故作随意地开口道:“任辛,说起来,咱俩认识也挺久了吧?总是连名带姓地叫你,显得太生分了,一点也不亲近。”
任辛闻言,有些诧异地微微侧过头,看向凌尘,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凌尘迎着他的目光,笑容放大了一些,带着几分试探:“不如这样,以后呢,你叫我小尘,我就叫你阿辛,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亲切多了?”
“阿辛”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近乎亲昵的柔软语调。
任辛明显地愣住了。这个称呼……太过陌生,也太过亲密。从未有人这样叫过他。无论是冷冰冰的代号,还是疏离的“任大人”,亦或是全名,都带着距离和界限。而“阿辛”……仿佛瞬间打破了某种坚冰,透出一丝暖意来。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适和抗拒,那不符合他多年来的习惯和伪装。但奇异的是,看着凌尘那双带着温和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期盼的眼睛,那点抗拒竟悄然消散了,心底深处甚至泛起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凌尘脸上的笑容都快有些维持不住,才听到自己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声音,低低地回应道:“……你开心就好。”
凌尘顿时松了口气,笑容变得真切起来,仿佛真的为这个小小的“进展”而感到高兴。他趁热打铁,继续用那种玩笑般的语气说道:“那……阿辛,我前几天听来看病的客人闲聊,说你们朱衣卫的女子,都是从一个叫白雀营的地方出来的?听说那地方专门教人跳舞,跳得可好看了。真的假的啊?”
他眨眨眼,带着几分戏谑和好奇:“你会跳吗?等我今年生日的时候,你跳一次给我看看,好不好?就当是给我的生辰贺礼了。”
这个问题更加突兀,甚至带着几分荒唐。任辛彻底转过身来,看着凌尘。跳舞?白雀营?那是朱衣卫训练女间魅惑目标的场所,是他从未接触过、甚至嗤之以鼻的领域。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入朱衣卫,等待他的从来只有冰冷的武器、残酷的厮杀、无止境的任务和步步惊心的算计。他的世界是由鲜血、阴谋和生存构成的,何曾有过歌舞这类柔软的东西?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冷硬地拒绝。
但话到嘴边,看着凌尘那双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澈、带着纯粹笑意的眼睛,那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忽然想到,如果……如果凌尘真的想看的话……或许……去学一下,也不是完全不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他沉默了更久,最终避开了凌尘的目光,视线落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声音低沉而模糊,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意识到的、近乎承诺的妥协:“……等你生日……”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承诺太过遥远和不确定,又补充了一句,更像是一种拖延和期许:“等忙过这阵子之后……若有机会……的吧。”
这几乎等于默认了。他终究还是没舍得拒绝这个看似荒唐的请求。
凌尘闻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盛满了星光,开心地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阿辛,我可记下了!”
此刻的两人,一个为这短暂驱散对方阴霾的“成功”而欣喜,一个则因那未曾有过的、关于“舞蹈”的奇异念头而有些出神。他们都沉浸在这一刻略显古怪却莫名温馨的氛围里。
谁也不知道,这个在风雨前夕、带着玩笑与试探定下的约定,在往后漫长而艰难的岁月里,每一次想起,都会化作最尖锐的冰刺,扎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带来无尽的遗憾与痛彻心扉的思念。
它成了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一个象征着曾经触手可及的温暖与最终残酷失去的……血色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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