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过后,长安城浸在连绵秋雨中。医馆檐下的灯笼被雨水打湿,在夜风中摇曳出昏黄的光晕。凌尘正在整理白日里病患留下的脉案,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徘徊不去。
开门便见鹫儿立在雨中,发丝湿漉漉贴在额前,玄衣下摆沾满泥浆。他罕见地没有佩刀,双手空空垂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
进来吧。凌尘侧身让路,淋雨会加重旧伤。
少年默然跟进,坐在惯常的诊椅上。凌尘递过干布,他接了就攥在手里,目光游移在药柜与烛火之间,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却始终不发一言。
凌尘也不催促,自顾自研磨明日要用的三七粉。药碾与臼钵碰撞的声响里,雨声渐渐密集起来。
凌大夫...鹫儿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您来长安几年了?
快四年了。凌尘头也不抬,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少年又沉默下去,指尖抠着诊椅的裂缝,就是觉得...您不像寻常郎中。
凌尘轻笑:哪里不寻常?
寻常郎中不会认得西域毒草,也不会...他忽然顿住,转而问道,您和师父是怎么认识的?
药碾声稍停。凌尘抬眼,见少年紧盯着她,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像只试探着伸出爪子的幼兽。
你师父没说过?
她说是在乱葬岗捡到您的。鹫儿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怀疑,说您当时浑身是伤,就剩一口气。
凌尘继续碾药:确实如此。
可乱葬岗那种地方...少年声音突然急促,怎么会恰巧带着金针和药囊?
碾药声戛然而止。凌尘放下药杵,用棉巾慢慢擦手:鹫儿,你想问什么?
少年猛地站起身,又在触及她目光时颓然坐回去:我只是...只是觉得奇怪。他胡乱比划着,师父那样的人,怎么会轻易相信来历不明的人...
雨声渐大,敲得瓦片噼啪作响。凌尘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任辛拖着浑身是血的她撞开医馆门板。玄铁剑抵在她喉间,声音冷得像冰:治好我,或者死。
她当时怎么回的?好像是笑着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伤:巧了,我也活不过今夜,不如黄泉路上做个伴?
凌大夫?鹫儿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少年不知何时凑近了,正仔细端详她眼角,您这里...好像有东西。
凌尘偏头避开:大概是药粉。她起身去添茶,借着动作掩去瞬间的慌乱——易容胶最怕水汽,连日的阴雨让边缘有些微卷翘。
茶汤注入白瓷碗,升起袅袅热气。鹫儿捧着茶碗却不喝,忽然道:师父左肩有道旧伤,每逢阴雨就疼得厉害——您知道是怎么来的吗?
刀伤。凌尘面不改色,淬过毒,所以难愈。
什么毒?
孔雀胆混箭木汁。她答得流畅,仿佛早已背诵过千百遍。
少年指尖摩挲着碗沿:那您可知...当年用箭的人是谁?
烛火噼啪一跳。凌尘抬眼看着鹫儿,少年面色苍白,眼底却烧着某种执拗的光。她忽然明白这不是试探,是求证。
重要吗?她轻声道,仇人早已化作枯骨。
重要!鹫儿猛地攥紧茶碗,师父不肯说,您也不肯说——是不是因为那人与我有关?
茶汤溅出,在他手背烫出红痕。凌尘取来药膏为他涂抹,少年却反手抓住她手腕:是不是长公主府的人?还是...宫里的人?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凌尘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鹫儿,你最近见了什么人?
少年像被烫到般缩回手,眼神躲闪:没...没有。
那就是听了什么话。凌尘叹气,你师父树敌众多,有人想借你生事也不奇怪。
鹫儿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您为什么对师父这么好?
她救过我的命。
只是这样?少年抬眼,目光锐利得像出鞘的刀,难道不是因为...你们是旧识?
雨声忽然滂沱。凌尘看着窗外被风雨摧折的海棠枝,想起任辛昨夜传来的字条:鹫儿近日频接触长公主旧部,慎言。
她转身添了块安神香,语气平静:我与你师父相识不过三载,何来旧识之说?
可您分明...鹫儿急急开口,又突然刹住话头,烦躁地揉着额角,罢了,就当是我胡言乱语。
香篆在炉中缓缓盘旋,化作白鹤形状。凌尘看着少年紧蹙的眉头,忽然道:可是有人与你说了什么?
鹫儿猛地抬头,嘴唇翕动几下,最终却只是摇头:没有。
他起身走向药柜,假装打量那些青瓷药罐,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柜面暗格——正是凌尘存放册页的地方。
听说西郊发现了前朝余孽的密道。少年背对着她,声音故作轻松,里头有些文书,写着些陈年旧事...
凌尘心下一凛。上月任辛才带人端了前朝余孽的窝点,莫非真有漏网之鱼?
陈年旧事多半是骗人的。她淡淡道,就像市井话本,总爱编些才子佳人的传奇。
鹫儿突然转身:那您可听说过之前朱衣卫有一位赵右使?
空气骤然凝固。
赵右使?当年事情发生之后相关人员基本都被灭口了,无关人员也被吓了封口令,不得在提起这位赵右使,鹫儿是从何得知的呢?
凌尘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不是朱衣卫的人,也不关心朱衣卫的事。我帮任辛仅仅是因为她曾经救过我,仅此而已。
有人说,赵右使身后藏着秘密,当年是被灭口的,还说我师父也在查这些秘密,甚至说赵右使就是被我师父仗着皇后娘娘的宠爱,以下犯上,杀人灭口的,是真的吗?
烛火摇曳,映出少年执拗的面容。凌尘忽然轻笑:所以你到底想问些什么?
鹫儿怔在原地,耳根渐渐泛红:听说,当年我师父曾经有一个童养夫,也参与到这件事里边了。我还以为你会知道,毕竟你和我师父关系那么亲密。
凌尘微笑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他信任的医术不错大夫,仅此而已。你问的事情就算是真的,这么私密的事情,她也不会跟我说的。毕竟,光是听你说我就知道,这一定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
“对不起”鹫儿拽着凌尘的衣摆,低头道歉“我只是听到这个消息有些不知所措,一时冲动想问个明白,我没有其他的意思。”
无妨。凌尘转身摸摸鹫儿的头,满足孩子的好奇心,也是长辈的本分。
这句让少年霎时白了脸。他猛地后退半步,打翻了桌上的针囊。银针散落一地,像碎了一地的月光。
对不起...他仓促蹲下身收拾,手指被针尖刺出血珠也浑然不觉,我只是...只是怕...
凌尘握住他流血的手指,仔细涂上药膏:怕什么?
少年抬头时眼圈发红,竟有几分像回到初见时的模样:怕您和师父...都不要我。
雨声不知何时小了,檐下水滴答作响。凌尘看着这个已然比她高的少年,忽然明白了他连日来的反常——不是怀疑,是恐惧。
恐惧相依为命的人终有一日会离去,毕竟长公主虽然是他的母亲却并不亲近,皇帝也不是很喜欢他,皇后虽然庇护于他却也只是偶尔关心并不亲近。
大概在他心里,真正关心、在意他的人只有我和任辛了吧,所以才会这么在意别人的话。
傻孩子。她轻轻拍他肩膀,你师父虽然严厉,却从未抛下过谁。
那您呢?鹫儿急切地追问,您也会一直...
更声忽然从远处传来,打断了他的话。三更天了。
少年像是突然惊醒,猛地抽回手:我该回去了。他匆匆走向门口,又在门槛处停住,今日的话...您别告诉师父。
凌尘点头,递过伞:路上小心。
鹫儿接过伞,却又在雨中回头。灯火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声音混着雨丝飘来:凌大夫,若有一天您不得不离开...会与我道别吗?
不等回答,他已转身没入雨幕。凌尘立在门前,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校对,掌心还残留着少年滚烫的体温。
她转身关门,目光掠过药柜最底层的暗格。那里除了册页,还收着一枚断裂的玉璜——上刻二字。
烛火将尽时,她终于展开任辛昨夜传来的字条。背面还有行小字:长公主旧部提及当年旧事,恐鹫儿生疑。万事小心。
窗外夜枭啼叫,带着山雨欲来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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