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艾琳他们终于踉跄着走出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锯齿形交通壕,踏入相对开阔的营级指挥所区域时,一种近乎虚幻的恍惚感攫住了每一个人。
这里依旧是前线的一部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硝烟和隐约的炮声,证明它并未脱离战争的魔爪。但与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血肉磨坊相比,这里俨然是另一个世界。
战壕更深、更宽,用更多的木材和沙袋加固,甚至能看到一些深入地下、覆盖着厚重原木和泥土的掩体入口,像某种巨大的、蛰伏的鼹鼠洞。这里位于德军轻型火炮射程的边缘,虽不绝对安全,但至少不再是风暴的中心。
陆续有其他连队的残兵汇聚而来。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段,不同的连队,但脸上镌刻着同一种表情——极致的疲惫混合着深入骨髓的创伤。他们像被洪水冲刷后幸存下来的残渣,三三两两,沉默地聚集在指定的集结区域。
没有人喧哗,没有人交谈,只是默默地寻找一个可以倚靠的地方,然后瘫坐下去,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或者茫然地扫视着这些同样幸运的幸存者。每个小群体的人数都少得可怜,印证着前沿阵地上发生的惨烈。
艾琳的小队找到了一个靠近掩体墙壁的相对干燥角落。勒布朗几乎是立刻顺着墙壁滑坐在地,脑袋向后一仰,闭上了眼睛,但紧蹙的眉头显示他并未真正放松。
另外两名士兵也各自瘫倒。卡娜则靠着艾琳,慢慢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起伏。
艾琳没有立刻坐下。她依旧站着,背靠着冰冷的土壁,工兵铲沉重的分量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踏实。她警惕的目光扫视着这个相对“安全”的区域,观察着来往的人员:神色凝重、步履匆匆的参谋军官;抱着文件穿梭的传令兵;还有更多像他们一样,刚刚从地狱归来,身上带着血污和泥泞的士兵。
一种混杂着疲惫、麻木和一丝微弱庆幸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但更多的是一种死寂。
很快,一名营部的参谋军官,腋下夹着写字板,在一名士官的陪同下走了过来。军官的脸色疲惫,眼神里带着公事公办的冷静,显然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
“所有人,注意!”陪同的士官声音沙哑地喊道,“按原属单位集合!营部需要登记!”
残兵们开始缓慢地、不情愿地移动,按照记忆中早已支离破碎的编制,勉强聚拢成几个更小的团体。艾琳拉着卡娜,和勒布朗他们一起,站到了标识着“243术师支援团四营三连”的区域——这片区域此刻显得空空荡荡。
军官走到他们面前,目光扫过这寥寥数人,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翻开写字板,上面夹着的是伤亡报告表格。
“姓名,军衔,所属班排。”他的声音平淡,没有多余的感情,像是在清点物资。
从第一个人开始,幸存者们逐一报上自己的信息。声音低沉、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勒布朗,列兵,三班…”
“杜波依斯,列兵,二班…”
“卡娜·勒菲弗尔,列兵,三班…” 卡娜的声音细弱,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艾琳·洛朗,列兵,三班。” 艾琳的声音则平静得出奇,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军官用铅笔快速而准确地记录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此刻显得异常清晰和刺耳。每写下一个名字,都像是在确认一个生命的存在,同时也无情地反衬出那些再也无法回答的名字的缺席。
当最后一个人报完,军官停下笔,抬起头,再次确认道:“三连,就这些了?”
没有人回答。沉默就是答案。
军官合上写字板,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任何安慰或鼓励的话,转身走向下一个残存的连队。那份名单,将很快被整理、汇总,变成一份冰冷的官方文件,记录着“三连”在此次战斗中的“减员情况”。
那些消失的名字,将化为统计数字,或许会出现在某份战报的角落里,或许只会永远尘封在档案袋中。
登记结束后,一种更深的疲惫感袭来。但紧接着,一丝久违的、属于活人的气息开始弥漫。
后勤兵抬来了几个冒着热气的大桶。是热食!炖菜的浓郁香气(尽管可能只是土豆、萝卜和少量肉罐头混合的味道)和新鲜面包的麦香,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撬开了许多麻木的感官。
几天来,第一次,他们吃到了热的东西。
没有人争抢,甚至没有人表现出过多的急切。他们只是排着队,默默地接过后勤兵舀到饭盒里的、滚烫的炖菜和一块黑面包。然后各自找地方,或蹲或坐,埋头吃了起来。
艾琳端着饭盒,感受着那灼人的温度透过冰冷的金属传到掌心。她喝了一口汤,咸香的热流顺着食道滑入胃中,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暖。
她掰开面包,机械地咀嚼着,味蕾似乎已经迟钝,但她能感觉到食物带来的能量正在缓慢补充着几乎耗尽的体力。
卡娜小口小口地吃着,吃着吃着,眼泪忽然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混进滚烫的炖菜里。她没有出声,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没有人嘲笑她,也没有人安慰她。在这里,眼泪是最不值钱,也最不被在意的东西。
吃过东西后,困意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比饥饿更加难以抗拒。营部允许他们在掩体附近相对安全的区域休息几个小时。
艾琳靠着墙壁坐下,工兵铲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勒布朗和另外两名士兵也早已鼾声大作,睡得像死去一般。
艾琳却没有立刻入睡。她看着周围横七竖八躺倒的士兵,看着他们沉睡中依然无法舒展的脸庞,看着远处掩体入口处昏黄的灯光下,军官们依旧忙碌的身影。
她抬起自己的手,看着虎口处已经凝结的伤口,看着指甲缝里无法洗净的泥污和血渍。她又摸了摸腰间,露西尔的刺刀和那把德制刺刀冰冷地贴着她。
名单已经报上去了。她们活下来了,至少在纸面上,她们还存在。
她缓缓闭上眼睛,营救护所里消毒水的气味隐隐飘来,有医护兵在给轻伤员重新包扎伤口,动作熟练而迅速。重伤员?重伤员大概早已在之前的混乱中被后送了,能活着到达这里的,都是还能自己走路的人。
艾琳靠着墙壁坐下,工兵铲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将帆布一半垫在身下,另一半裹住自己。
卡娜就靠在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也用帆布把自己裹紧,蜷缩起来。然而,深秋的寒意无孔不入,卡娜的身体很快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牙齿甚至发出细微的磕碰声,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因寒冷而紧锁。
艾琳看着卡娜在帆布下瑟缩的身影,那单薄的肩膀和冻得发白的嘴唇,与她记忆中某个相似的场景重叠——或许是露西尔,或许只是战争中最常见的脆弱。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超越了她平日里刻意维持的冷漠和距离。
她没有犹豫太久。
艾琳沉默地掀开自己身上的帆布,挪到卡娜身边,然后将自己的那块帆布也展开,仔细地覆盖在卡娜原有的那块之上,形成一个双层、相对厚实一些的“被子”。
接着,她侧身躺下,伸出胳膊,将依旧在发抖的卡娜连同那两层帆布一起,轻轻地、但坚定地揽进了自己怀里。
卡娜在睡梦中模糊地呓语了一声,似乎在冰冷的深渊中触碰到了一处热源。她本能地向着热源深处蜷缩,将冰凉的脸颊埋进了艾琳的颈窝。
艾琳的身体僵硬了一瞬。这种亲密的接触让她感到陌生和不适应,她已经太久没有主动拥抱过任何人,除了记忆中索菲那温暖而安稳的怀抱。
但卡娜身上传来的、属于活人的冰冷触感和细微的颤抖,很快软化了她那层坚硬的外壳。她收紧手臂,用自己虽然疲惫但尚存一丝暖意的身体,紧紧包裹住怀里这个几乎冻僵的女孩,试图将微薄的体温传递过去。
艾琳抱着卡娜,感受着怀中身体的颤抖逐渐平息,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女孩冰冷的鼻尖贴着她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凉的痒意。这种紧密的、毫无保留的接触,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穿透了她麻木的感官,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某个柔软而疼痛的地方。
她依然害怕。害怕失去,害怕联系,害怕这短暂的温暖之后是更深刻的别离。
但她发现,当她抱住卡娜,感受着这个年轻生命在她怀中逐渐回暖、安稳下来时,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平静,竟然压过了那无时无刻不在的恐惧
。这不再是责任或义务,而是一种更原始、更纯粹的需要——需要确认自己还活着,需要确认自己还能给予和感受一点点温暖,需要在这片冰冷的死亡之海中,抓住另一只同样在挣扎的手。
炮声依旧在远处沉闷地响着,像永不疲倦的雷神之锤。
这里只是暂时的避风港,是战争机器一个微小的检修站。他们在这里被记录,被喂食,被允许短暂地修复肉体与精神的极限损耗。然后呢?
艾琳不知道。她也不愿意去想。此刻,唯有身边卡娜传来的微弱体温,和那沉重工兵铲带来的、近乎残忍的实在感,提醒着她,她还活着。
在这份短暂、脆弱且充满不确定性的安宁中,极度的疲劳最终战胜了一切。艾琳的眼睛慢慢闭上,意识沉入了无梦的、黑暗的深渊。这是几天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睡眠。
尽管它可能短暂,可能依旧被潜意识的恐惧所侵扰,但它是身体绝望的自我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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