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的命令如同溃堤的洪水,卷走了残存法军最后一丝有组织的抵抗意志。
人群像退潮般向着村庄深处,向着那渺茫的后方涌去,脚步声凌乱,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恐慌啜泣。
每一张回望的脸上都写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抛弃同伴的负罪感,但他们别无选择。
生存的本能驱使着他们逃离这个正在迅速合拢的死亡口袋。
喧嚣和混乱如同潮水般退去,将弗朗索瓦和十几名自愿留下或重伤无法移动的士兵,孤独地遗弃在这片即将被德军完全吞噬的废墟前沿。
枪炮声并未停歇,反而因为追击者的靠近而变得更加清晰、尖锐。
一种异样的寂静在这小小的防御圈内弥漫开来,并非真正的安静,而是暴风雨眼中那种紧绷的、充满预感的停滞。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泥土混合的刺鼻气味。
弗朗索瓦深吸了一口这污浊的空气,感觉肺部一阵灼痛,但精神却有种奇异的清明。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每一张沾满泥污和血污的脸。
这里有跟着马尔罗中士从阿登森林一路走来的老兵,眼神凶狠而疲惫,默默地检查着所剩无几的弹药。
也有补充来的新兵,脸上还残留着稚嫩,此刻却被恐惧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还有两名伤员,一个腹部中弹,脸色蜡黄地靠在断墙上,另一个大腿被破片划开深可见骨的口子,用撕碎的绑腿死死勒住,鲜血仍在不断渗出。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激昂的动员。弗朗索瓦只是用他那沙哑的、却异常稳定的声音,快速下达着指令,仿佛他生来就是一名沉稳的军士:
“弗尔,你带两个人,占据左边那个地窖缺口,控制住侧翼那条小巷。”
“杜邦,你的机枪是关键,等他们靠近了再打,瞄准步兵,节省子弹。”
“其他人,分散开!利用每一个弹坑,每一堵矮墙!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别让他们轻易定位!”
“手榴弹集中起来,绑成集束手榴弹,留给那些铁罐头!”
他的指令清晰而简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士兵们沉默地点头,迅速行动起来,如同生锈但依旧咬合的齿轮,开始履行各自最后的使命。
他们不再是国家战争机器上无名的螺丝钉,而是为自己,为身后正在撤离的同伴,争取最后时间的守护者。
德军的进攻很快到来。最初的试探是稀疏的枪声和谨慎推进的灰色身影。
他们显然也察觉到了法军主力的撤退,试图迅速突破这最后的阻滞。
“砰!”
一声精准的步枪射击从弗朗索瓦右侧的瓦砾堆后响起,一名试图从侧面迂回的德军士兵应声倒地。
开枪的老兵迅速缩回头,弯腰沿着残破的墙根向几米外的另一个掩体转移。
他的动作流畅而老练,正是弗朗索瓦要求的“打一枪就跑”。
“嗤嗤嗤——!”杜邦的哈奇开斯机枪适时地发出短促的点射,将另一股试图快速穿越前方空地的德军小队压制在一堆焦黑的梁木后面。
战斗以一种奇异的节奏展开。法军残兵们充分利用鲜血换来的对地形的熟悉,像幽灵一样在废墟间穿梭。
他们从不在一个位置停留超过一次射击的时间,枪声从东面响起,下一秒可能就从西面传来。
他们故意暴露少量人员吸引火力,然后由侧翼的同伴进行狙杀。
手榴弹被精准地投掷到德军聚集的角落,造成短暂的混乱和伤亡。
这种灵活而顽强的抵抗,显然出乎了德军的预料。他们的推进速度被有效地迟滞了。
灰色浪潮的前锋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布满尖刺的墙壁,每一次试探都被扎得鲜血淋漓。
弗朗索瓦自己也像一尊活动的雕像,在几个预设的射击位之间机动。
他手中的勒贝尔步枪枪管已经微微发烫,每一次拉动枪栓,弹出滚烫的弹壳,都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精准。
他的目光锐利,不断扫视着战场,判断着威胁的优先级,偶尔用简短的呼喊调整着同伴的位置。
“弗尔!右边房子二楼,窗口!”
“杜邦!压制正面!别让他们抬头!”
他的指挥并非完美无缺,有时也会因为战场瞬息万变而出现疏漏,但那份沉静和决绝,却像定海神针般稳住了这十几颗濒临崩溃的心。
他不再是那个被幸存者内疚压垮、只会念叨“不该是我”的傀儡,而是真正接过了中士的衣钵,成为了这片死亡之地上的临时指挥官。
然而,实力的悬殊是无法用勇气和战术完全弥补的。
德军在经历了最初的挫败后,迅速调整了策略。
更多的步兵从两翼包抄过来,迫击炮弹开始带着凄厉的哨音落下,虽然精度不高,却有效地压缩着法军残兵的活动空间。
伤亡,开始一点一点地堆积。
一名在转移位置的新兵,被侧翼射来的冷枪击中后背,一声不吭地扑倒在地,弗尔所在的地窖缺口遭到了德军手榴弹的集中攻击,一声巨响后,那里再无声息。
杜邦的机枪阵地终于被德军迫击炮锁定,一枚炮弹在附近爆炸,将枪管炸弯,机枪也戛然而止。
杜邦满脸是血,挣扎着还想操作机枪,却被后续射来的子弹彻底淹没。
每减少一个人,防御的火力就弱一分,幸存者承受的压力就大一分。
废墟间的枪声逐渐变得稀疏,法军的还击越来越无力。
弗朗索瓦的左臂在一阵灼痛中猛地一麻,手中的步枪几乎脱手。
他低头看去,只见左上臂靠近肩膀的位置,军服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鲜血正汩汩涌出,很快染红了半边身子。
子弹很可能伤到了动脉,出血速度极快。
剧痛如同潮水般袭来,让他眼前一阵发黑。
他咬紧牙关,发出一声闷哼,靠着身后半截烧焦的树干才没有倒下。
“中士!” 旁边一名嘴唇上还带着绒毛的年轻士兵惊呼着爬过来。
“别管我!” 弗朗索瓦低吼道,声音因为疼痛而扭曲,“看看还有多少弹药!手榴弹!”
那年轻士兵眼中含泪,但还是依言快速搜检着附近阵亡同伴的遗体,收集着最后的武器。
他带回了一颗孤零零的子弹,以及四、五颗手榴弹。
弗朗索瓦用还能活动的右手,艰难地从自己破烂的军服下摆撕下一条布,示意年轻士兵帮忙。
他用牙咬着布条的一端,右手配合,在左臂伤口的上方,死死地打了个结,试图压迫住汹涌而出的血流。
这只是杯水车薪,他知道。
鲜血很快浸透了布条,顺着他的手臂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冷汗浸透了内衣,冰冷的寒意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还能战斗的人,算上他和那个年轻士兵,只剩下三个了。
另外一人躲在不远处的一个弹坑里,用一支步枪进行着零星的抵抗。
柴油引擎的咆哮声由远及近,如同死神的丧钟。
一台德军的柴油机甲,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钢铁猎犬,出现在街道的拐角处。
它那反关节的机械腿稳健地迈过瓦砾,躯干上的机枪警惕地转动着,炮口低垂,指向法军残兵最后据守的这片区域。
它没有立刻开火,似乎是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跟随机甲的大量德军步兵,开始从两侧建筑物和瓦砾堆后现身,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这片最后的抵抗阵地。
包围圈彻底合拢了。
“中士……我们……” 年轻的士兵声音颤抖,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钢铁巨兽,脸上写满了绝望。
弗朗索瓦背靠着焦黑的树干,剧烈地喘息着,失血过多让他视线模糊,思维也变得迟缓。
但他看着那台柴油机甲,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灰色身影,眼中却燃起最后一丝疯狂的火光。
“子弹……”他嘶哑地问。
年轻士兵默默地将那个唯一的一颗子弹递给他。
弗朗索瓦用颤抖的右手接过,费力地压入打空的步枪,拉动枪栓,将最后一发子弹推上膛。
他抬起沉重的步枪,瞄准了柴油机甲观察窗的方向——一个几乎不可能击穿的位置。
“砰!”
子弹打在厚重的观察窗玻璃上,只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白点。
这徒劳的攻击,像是激怒了德军。步兵的枪声骤然密集起来,弹雨泼洒在弗朗索瓦藏身的树干和周围,压得他们抬不起头。
另一名在弹坑里的士兵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便再无声息。
现在,只剩下弗朗索瓦和那个年轻士兵了。
柴油机甲再次迈动步伐,沉重的脚步声震动着地面,如同踏在他们的心脏上。
它似乎打算直接用钢铁之躯碾过这最后的障碍。
年轻士兵看着手中收集来的最后五颗手榴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看向弗朗索瓦,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
弗朗索瓦读懂了他的眼神。他艰难地点了点头,用尽力气吐出几个字:“……一起……”
年轻士兵不再犹豫,他迅速将五颗手榴弹的引信环套在一起,紧紧攥在手里,做成一个简陋但威力巨大的集束手榴弹。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弗朗索瓦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然后猛地从掩体后跃出,嘶吼着,朝着那台近在咫尺的柴油机甲冲去!
“为了法兰——!!”
他的吼声戛然而止。
柴油机甲的同轴机枪,甚至不需要主炮,只是轻微地调整了一下角度,炽热的火舌便瞬间吞噬了那个年轻的身影。
子弹如同狂暴的雨点,将他瘦弱的身体打得千疮百孔,几乎在空中就解体成了一团爆开的血雾。
那捆集束手榴弹脱手飞出,滚落在几米外的瓦砾中。
弗朗索瓦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瞳孔骤然收缩。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风箱漏气般的声响。
极致的悲痛和愤怒,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失血带来的虚弱和冰冷。
他用右臂支撑着身体,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左半身,挣扎着,匍匐着,朝着那捆滚落的手榴弹爬去。
每移动一寸,都牵扯着断臂处撕裂般的剧痛,在地上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的眼神死死盯着那几颗手榴弹,那是他最后能做的事情,最后的反抗。
近了,更近了……他的手,颤抖着,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外壳……
就在这时,另一台从侧翼包抄过来的柴油机甲,似乎注意到了这个仍在蠕动的、顽强的生命。它粗短的炮口火光一闪!
“轰!”
一枚小口径炮弹,在弗朗索瓦右腿附近爆炸。巨大的冲击波将他整个人掀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的右腿从膝盖以下,被炸得血肉模糊,白骨碴子刺破军裤露了出来,只剩下一些皮肉和组织勉强连接着。
“啊——!!!”
这一次,弗朗索瓦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了凄厉至极的惨叫。
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他仰面朝天躺在冰冷的瓦砾上,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剧烈地抽搐着。
视野里是灰红色、硝烟弥漫的天空,旋转着,模糊着。
他能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鲜血从双臂和断腿处疯狂流逝,寒冷如同潮水,从四肢末端向心脏蔓延。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那捆依旧在不远处的手榴弹。
它现在看起来那么遥远,仿佛隔着一个世界。他伸出完好的右手,徒劳地在空中抓挠着,却什么也够不到。
沉重的、金属踏碎大地的声音靠近。
最初那台柴油机甲走到了他的面前,巨大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一只冰冷的、沾满泥污的钢铁巨足,如同山岳般,缓缓抬起,然后重重地踏下,精准地压在了他的胸膛上。
“噗……”
弗朗索瓦猛地喷出一口带着泡沫的鲜血,胸腔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肺部被挤压,呼吸变得无比困难,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剧痛和血腥味。
一名德军士兵谨慎地靠近,用枪口拨弄了一下那捆手榴弹,确认引信未被启动,然后一脚将它踢得更远。
他随后举起步枪,对准了地上这个已经不成人形、却依旧睁着眼睛的法军军官。
弗朗索瓦的目光,越过那名德军士兵的枪口,落在了那台踩着自己的柴油机甲上。
透过观察窗厚厚的玻璃,他似乎能看到里面驾驶员模糊的身影。
放弃吧。够了。已经够了。
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荒诞的感觉。所有的疼痛,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负罪感,在这一刻,仿佛都离他远去了。
他想起艾琳骂醒他时的话,想起马尔罗中士沉默的背影,想起让和皮埃尔他们年轻的脸庞……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像一个真正的士兵,像一个真正的……中士。
他看着那冰冷的钢铁巨兽,看着那象征着死亡和毁灭的造物,沾满血污的脸上,肌肉抽搐着,强行扯动嘴角,咧开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扭曲、怪异,混合着鲜血和泥土,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嘲讽般的平静。
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抬起还能微微活动的右手,在身边摸索着,抓起一块鸡蛋大小的、带着焦痕的瓦砾。
然后,他用尽全力,将这块微不足道的石头,朝着那台不可一世的柴油机甲,掷了过去。
“咚。”
瓦砾砸在机甲小腿的装甲板上,发出一声轻微到几乎被引擎轰鸣掩盖的闷响。
如同螳臂当车,如同飞蛾扑火,可笑,却悲壮。
弗朗索瓦的手臂无力地垂下。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灰红色的、没有一丝蓝天的苍穹,眼中最后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悄然熄灭。
那强行维持的笑容,也凝固在了他苍白的脸上。
他死了。
战斗彻底结束。德军士兵开始谨慎地清扫战场,确认着每一具法军尸体的死亡,收集着有用的情报和武器。
那台柴油机甲的舱盖吱呀一声打开,一名年轻的德军驾驶员探出头来。
他摘下皮质飞行帽,露出一张被汗水浸湿、同样写满疲惫的脸。他跳下机甲,走到弗朗索瓦的尸体旁。
他看着这个至死都带着怪异笑容的法军中士,看着他残缺不全的身体和身下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看着他最后扔出的那块可笑又可怜的瓦砾。
年轻的德军驾驶员沉默了片刻,脸上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只有一种同为军人的、深沉的复杂情绪。他缓缓抬起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愿上帝宽恕你的灵魂,勇敢的士兵。”他用德语低声祈祷着,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也愿他宽恕我们所有人。”
祈祷完毕,他立正,向着弗朗索瓦的尸体,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然后,他转身,重新爬回他那冰冷的钢铁坐骑。
引擎再次轰鸣,柴油机甲迈开步伐,碾过废墟,继续向着村庄深处,向着战争的下一个节点,无情地推进。
只留下弗朗索瓦和那些与他一同战死的士兵,静静地躺在这片他们用生命守卫过的、饱受蹂躏的土地上。
成为了这场宏大而残酷战争中,又一个微不足道,却无比沉重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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