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8月21日。日期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每个人的记忆里。
前一晚,关于开拔的流言已经达到了顶峰,营地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气氛,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夜里,远方炮火的轰鸣似乎比以往更加清晰、更加密集,像不断擂响的战鼓,催促着命运。
清晨,没有例行的训练哨声。取而代之的,是各连连长和士官们异常严肃的脸和急促的脚步声。命令一层层下达,最终由马尔罗中士站在一班面前宣布,他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咆哮,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金属般的沉重。
“全体集合。全副武装。携带全部个人装备和三日份应急口粮。营长训话后,即刻开拔。”
没有多余的字眼。没有解释目的地。但“开拔”两个字已经说明了一切。
死寂。连露西尔都忘记了哭泣,只是瞪大了眼睛,手指死死掐着已经磨破的步枪背带。艾琳感到胃部一阵紧缩,心脏沉重地撞击着胸腔。该来的,终于来了。
他们默默地、机械地检查着装备:步枪、刺刀、弹药、背包、水壶、干粮袋……每一样东西都似乎比以往更加沉重,但却没有配备挖掘工具。手上的老茧,肩上的淤痕,此刻都成为了即将派上用场的“准备”。
全营在最大的空地上集合。没有人说话,只有装备碰撞的轻微金属声和沉重呼吸声。布歇尔上尉再次站上了那个简陋的木箱平台。他看起来老了很多,眼袋深重,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士兵们!”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清晨微凉的空气,“命令已经下达!”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几百张年轻而茫然、或恐惧或麻木的脸。
“我军将于今日起,向阿登森林地区发起攻势!”他几乎是吼出了这个名字。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德意志军队正盘踞在那片古老森林的另一侧,企图威胁我军侧翼!我们的任务,就是将他们赶出去!碾碎他们!”布歇尔上尉挥舞着拳头,试图激发一些士气,但他的话语在远方隐约的炮声映衬下,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害怕!”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下来,“我也怕!没有人不害怕钢铁和死亡!但是,害怕没有用!你们的身后是法兰西!是你们的家乡!是你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我们退一步,战火就会烧到他们的家园!”
他重复着那些宣传海报上的话语,但在此时此刻,从这位即将带领他们走向战场的老兵口中说出,却多了一丝悲壮的意味。
“记住你们的训练!相信你们身边的战友!服从你们长官的命令!我们或许不是总司令部那些老爷们想象中的超人术师,但我们是最坚韧的法兰西步兵!我们能扛步枪,我们能挺刺刀!我们能用自己的血肉和意志,铸成一道敌人无法逾越的城墙!”
他的演讲并不精彩,甚至有些笨拙,但其中蕴含的某种认命般的决心,却意外地打动了一些人。
“现在,为了法兰西!前进!”
没有欢呼。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命令被一层层传达下来。队伍开始蠕动,转向,然后,迈出了第一步。
第243术师支援团四营,以及其他无数的类似单位,如同一条条蓝红色的溪流,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缓缓离开了梅济耶尔营地,向着东南方向,向着那片传说中幽暗古老的阿登森林,开进。
最初的行军是沉默的。沉重的装备,忐忑的心情,以及对未知的恐惧,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只听到无数脚步踩踏路面的沙沙声,沉重的呼吸声,以及远处那永不停止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炮火轰鸣。
道路两旁,景象愈发荒凉。废弃的农田,空无一人的村庄,被摧毁的篱笆和弹坑开始出现。空气中开始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硝烟味和另一种……难以形容的、淡淡的腐败气味。
露西尔走得跌跌撞撞,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粘在额头上。艾琳跟在她身边,自己的左臂也开始重新抗议这持续的负重,但她咬紧牙关,不时扶露西尔一把。
气氛压抑得让人发疯。恐惧像无形的迷雾,笼罩着整个行军的队伍。
就在这时,不知道从队伍的哪个角落,一个声音颤抖着、微弱地、甚至有些跑调地,哼起了一个旋律。
起初没人注意。但那旋律顽强地持续着,像黑暗中挣扎的一点火星。
是《马赛曲》。
那声音很年轻,充满了恐惧,却异常执着地唱着:
Allons enfants de la patrie,
(前进,祖国儿女,快奋起)
Le jour de gloire est arrivé!
(光荣一天等着你!)
几个声音迟疑地加入了进去,然后是十几个,几十个……声音渐渐汇聚,变得响亮,虽然依旧参差不齐,甚至带着哭腔,但那熟悉的、充满革命和抗争精神的旋律,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沉重的压抑。
contre nous de la tyrannie,
(暴政对着我们)
Létendard sanglant est levé!
(举起血染的旗!)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跟着唱。士兵们,这些被恐惧压垮的年轻人们,仿佛从这雄壮的歌声中汲取到了某种古老而悲壮的力量。他们挺起了胸膛,脚步似乎也变得有力了一些。歌声驱散了部分恐惧,代之以一种近乎绝望的勇气。
Entendez-vous dans les campagnes
(听见没有,凶残的士兵)
mugir ces féroces soldats?
(在田野里咆哮?)
艾琳也开口唱着,声音沙哑。她身边的露西尔,眼泪混合着汗水流下,但她也张开了嘴,用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跟着哼唱。马尔罗中士没有阻止,他甚至也没有唱,只是默默地走着,但那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丝。
最终,整支队伍,成千上万人,都在齐声高唱《马赛曲》。歌声响彻原野,压过了远方的炮声,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这是一幅无比震撼的场景:一条蓝色的、疲惫的、充满恐惧的队伍,却唱着最激昂的战歌,走向未知的死亡。
à les armes, citoyens!
(拿起武器,公民们!)
Formez vos bataillons!
(组织起来!)
marchons, marchons!
(前进,前进!)
quun sang impur
(让肮脏的血)
Abreuve nos sillons!
(浇灌我们的田地!)*
歌声落下最后一句,余音在旷野上回荡。短暂的寂静后,是一种奇异的平静。恐惧并未消失,但它被一种共享的、悲壮的集体情绪所覆盖。他们仍然害怕,但他们不再孤单地害怕。
队伍继续前进。沉默再次降临,但已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地平线上,阿登森林墨绿色的、起伏的轮廓,已经越来越清晰。那片古老的森林,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地匍匐在那里,等待着吞噬一切。
炮声,似乎也更近了一些。
艾琳握紧了手中的步枪,看了一眼身边依旧恐惧却努力跟着前进的露西尔,又回头望了望西方——巴黎的方向。
然后,她转回头,目光坚定地望向那片越来越近的、幽暗的森林。
歌声停止了,但脚下的路,才刚刚开始。
喜欢一战:凋零于冬下的鸢尾花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一战:凋零于冬下的鸢尾花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