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罐车厢像一个巨大的、摇晃的金属棺材,将几十个惶恐不安的灵魂禁锢在黑暗与燥热之中。车轮碾压铁轨的“哐嘡”声单调而巨大,震得人耳膜发麻,几乎要掩盖掉所有其他声音,却又诡异地成为一种掩盖啜泣和喘息的白噪音。
艾琳依旧靠着冰凉的铁皮壁,那只抓住她衣角的、冰冷颤抖的手一直没有松开。透过车厢缝隙射进来的、不断晃动的细碎光条,她能看清那个矮小女孩苍白的侧脸和依旧写满惊恐的眼睛。
长时间的沉默和摇晃似乎耗尽了她最初的力气,她的颤抖稍微平息了一些,但呼吸依旧急促而浅薄,像是受惊过度的小动物。
“我…我叫露西尔…” 终于,一个极其细微、几乎被车轮声淹没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怯意,“露西尔·杜布瓦…”
艾琳沉默了一下,低声回应:“艾琳·洛朗。”
简单的名字交换,在这黑暗拥挤的空间里,仿佛完成了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结盟仪式。
“我…我很害怕…” 露西尔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抓着艾琳衣角的手又收紧了些,“他们…他们什么都没教我们…那把枪…我甚至拿不稳…我们…我们真的要去打德国人吗?”
艾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告诉她别怕?那是谎言。告诉她真相?那可能让她立刻崩溃。
就在艾琳沉默之际,车厢另一头,一个粗哑、带着浓重烟臭的声音响了起来,充满了嘲讽和一种听天由命的疲惫:
“怕?怕就对了。等到了地方,闻到那股子屎尿、烂肉和铁锈混在一起的味儿,听到炮弹把你耳朵震聋的声音,看到肠子流出来是什么颜色,你会觉得现在这点怕屁都不是!”
说话的是一个坐在阴影里的老兵。他的军服更旧更脏,脸上刻满了风霜和一种麻木的戾气。他嘴里叼着一根熄灭了的手卷香烟,眯着眼睛看着这群瑟瑟发抖的新兵蛋子,像是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
露西尔被这粗鲁而恐怖的描述吓得猛地一抖,几乎要尖叫出来,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老兵嗤笑一声,似乎觉得无趣。他环视了一圈黑暗中那些写满恐惧的年轻脸庞,啐了一口唾沫(虽然看不见,但能听到声音),最终,某种或许是残存的、微乎其微的同理心,或者仅仅是纯粹的无聊,让他再次开口:
“妈的…看你们这群软蛋样子,真到了壕沟里,别说德国佬,估计自己都能把自己崩了。” 他挪动了一下身体,发出皮革和金属摩擦的声音,“听着!就一次!老子没兴趣当保姆!”
他猛地从身边拿起那支和她们一样的勒贝尔步枪,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
“这是枪!不是烧火棍!这是扳机!” 他的手指在黑暗中精准地指着各个部位,语气又快又凶,“开枪前,他妈记得拉栓!不然扣烂了手指头也听不到个响!”
“这是弹仓!往下压,往里塞桥夹,八发子弹!塞满了就他妈关上!省着点用,不是让你放鞭炮!”
“瞄准?呵…” 他发出一种意义不明的哼声,“就你们这怂样,能记得把枪口对着敌人那边就不错了!别指望打中什么!搂火的时候肩膀顶住了!后坐力能撞碎你这小身板!”
他粗暴而快速地演示着如何拉枪栓上膛,如何粗略瞄准,如何击发。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战场上千锤百炼形成的、近乎本能的效率,没有任何花哨,只有赤裸裸的杀戮程序。
“记住!” 他最后低吼道,声音在车轮轰鸣中异常清晰,“在战壕里,要么你弄死他,要么他弄死你!别犹豫!犹豫一秒,你就等着躺下变成烂肉!听见没有?!”
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老兵的话像冰冷的刀子,剖开了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将血淋淋的战场景象硬塞进每个人的脑子里。
露西尔已经吓得说不出话,只是拼命点头,虽然黑暗中老兵根本看不见。
艾琳默默地看着,听着。老兵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心底发寒,但她强迫自己记住每一个步骤。她知道,这些话虽然难听,却可能是唯一能保命的东西。
老兵似乎说完了,又缩回阴影里,重新叼紧了那根熄灭的烟,不再理会这群新兵。
车厢再次陷入沉默,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之前的恐惧是模糊的、未知的,而现在,恐惧被老兵的话赋予了具体而恐怖的形状。
过了许久,露西尔极其轻微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哭过后的沙哑:“艾琳姐姐…我…我还是不会呼吸…我一想到…就喘不过气…”
艾琳转过头,看着身边这个几乎要缩成一团的女孩。她想起克劳德教授给的药剂说明里有关于镇定心神的内容,想起自己摸索控制“心海之渊”时对呼吸的专注。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在露西尔耳边低声说:“别想那么远。只想着现在。听着车轮的声音…跟着它的节奏…吸气…呼气…对,慢一点…只想着呼吸下一口气…”
这与其说是指导,不如说是一种笨拙的安抚。但在这无尽的黑暗和轰鸣中,这简单的话语仿佛成了唯一的锚点。
露西尔努力跟着做,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稍微绵长了一些,虽然依旧带着颤抖。
艾琳自己也闭上眼睛,尝试着调整呼吸,对抗着左臂的不适和内心的翻腾。老兵的杀戮课和露西尔的呼吸课,在这节摇晃的闷罐车厢里,诡异交织,构成了她们对战争最初始、最矛盾的认知。
列车毫不停歇地向东北飞驰,车窗外偶尔闪过被惊起的飞鸟或荒芜的田野。每一声汽笛的长鸣,都像是一次为她们而奏的、通往地狱的号角。
露西尔最终靠着艾琳的肩膀,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中昏睡过去,眼角还挂着泪痕,但抓着艾琳衣角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艾琳却没有睡意。她睁着眼,看着头顶那条不断晃动的光缝,听着耳边露西尔不安的梦呓和老兵偶尔在梦中磨牙的声音。
她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蓝宝石手链,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了身边那支冰冷坚硬的勒贝尔步枪上。
杀戮与守护。
呼吸与死亡。
这趟列车,正将她们拖入这一切的漩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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