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巷,是临安城南有名的贫民窟。
巷子狭窄、泥泞,堆满了各种垃圾,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韩诚的马车,根本就进不来。
“四郎君,这……这地方……”随行的家丁一脸嫌恶,捏着鼻子。
韩诚一脚踹开车门,跳了下来,冰冷的雨水混着泥浆溅湿了他那身宝蓝色的锦袍,他却毫不在意。
他抬头望了一眼巷子深处那栋东倒西歪,仿佛随时都会坍塌的破屋,眼中那股由“风骨”二字点燃的杀意,又被浓浓的荒谬感给冲淡了几分。
沈惟?
那个“废人”,真的住在这种鬼地方?
“你们守在巷口,不准任何人进来!”
韩诚丢下一句命令,一把夺过家丁手里的另一把伞,大步流星地跟着沈妤,踩着泥泞,走进了那栋破屋。
就在他踏入院门的那一刻,一个苍老的身影“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拼命磕头,正是买完东西刚回来的青娥。
“韩……韩四郎君饶命!韩四郎君饶命啊!”
青娥吓得魂飞魄散。她刚买回郎君要的石灰木炭,就看到全临安城最凶的“衙内”闯了进来,她以为是来抓小姐的,当场就吓瘫了。
“滚开!”
韩诚此刻心烦意乱,哪有功夫理会一个老仆。他一把推开青娥,径直闯入了正堂。
屋子里,比外面更阴暗、更潮湿。
一股浓重的霉味和……药味?混合在一起,刺鼻难闻。
唯一的家具,就是那张缺了腿的桌案。
而桌案后,坐着一个人。
正是沈惟。
他似乎是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的,身上仅仅披着一件满是补丁的单衣,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瘦得脱了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看起来,比“废人”还要“废”。
然而,当韩诚的目光与他对上的刹那,韩诚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平静,古井无波。
当他韩诚这个“恶霸”闯进来时,那个老仆吓得跪地求饶,他的姐姐沈妤吓得浑身发抖,唯独这个沈惟——
他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甚至还……微微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仿佛他不是那个任人羞辱的“废人”,而韩诚,也不是那个能主宰他生死的“衙内”。
“阿姊,给韩四郎君看座。”沈惟的声音沙哑地响起。
沈妤颤抖着,刚想说“家里没有多余的凳子”,却见韩诚猛地一摆手。
“沈惟!”
韩诚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逼视着他,将那股属于“衙内”的凶横之气释放到了极致。
“别跟我装神弄鬼!”
他猛地凑近,几乎是贴着沈惟的耳朵,一字一顿地低吼:
“‘风骨’二字,你是从何处听来?!”
“说!”
沈妤被这股杀气吓得尖叫一声,捂住了嘴。
青娥更是直接昏死了过去。
韩诚的眼神冰冷。
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沈惟的回答有半分不对,他会立刻扭断这个“废人”的脖子!
这个机密,大过天!
面对这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沈惟的反应,却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咳……咳咳……”
沈惟仿佛被他的气势所迫,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咳出血来。
他虚弱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快喘不过气了。
韩诚厌恶地皱眉,直起身子,后退了半步。
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病秧子。
“韩四郎……”沈惟终于喘匀了气,他抬起那张惨白的脸,似笑非笑地看着韩诚。
“你猜……我若是现在大喊一声‘韩四郎的风骨被我知道了’,你……还走得出这条巷子吗?”
“你敢?!”韩诚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看我敢不敢。”沈惟淡淡道,“我沈家已经这样了,我沈惟已经是‘废人’一个。烂命一条,换你韩四郎,还有你背后那些人的‘风骨’……这笔买卖,赚翻了。”
“你……!”
韩诚的后背,第一次冒出了冷汗。
他发现自己错了。
眼前的根本不是一个“废人”,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个不要命的疯子!
“坐。”沈惟指了指旁边那条唯一的长凳,那里还堆着青娥刚买回来的生石灰和木炭。
韩诚看了一眼那脏兮兮的凳子,又看了一眼沈惟那双平静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竟然真的依言……坐了下去。
他坐下的那一刻,就代表着,在这场气势的交锋中,他韩诚……输了。
“沈惟。”韩诚的声音彻底沉了下来,再没有半分轻浮,“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沈惟微微一笑,“我只是想请四郎君,帮我一个小忙。”
“帮忙?”
“帮我买东西。”沈惟指了指桌上的那张图纸,“我阿姊一个弱女子,去买大宗的黑砂溏,只会被人当肥羊宰了。但韩四郎君您……不一样。”
韩诚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我没听懂。”
他以为沈惟会要挟他去劫狱,去给沈振翻案,甚至是要挟他一笔巨款。
结果……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这个疯子,只是想让他……去买红糖?
“韩四郎,你来,不是为了和我聊‘风骨’的。”沈惟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是为了‘富贵’而来。”
“我说的‘天大的富贵’,就在这里。”沈惟用下巴点了点地上的生石灰、木炭,和桌上的那包鸡蛋。
“生石灰、木炭、鸡蛋、黑砂溏……”韩诚喃喃自语,“沈惟,你耍我?!”
“我找你,韩四郎,不是因为你是韩世忠的亲戚,也不是因为你是临安城的‘衙内’。”
沈惟的语速很慢,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砸在韩诚的心上。
“我找你,是因为……”
他身体前倾,死死盯着韩诚的眼睛。
“因为你是满临安城,唯一一个敢在宰相汤询的眼皮子底下,伪装成废物,暗中行事的人。”
“因为你……”
“很缺钱。”
嗡——
韩诚的脑子,彻底炸了。
如果说“风骨”二字是惊雷,那这句“很缺钱”,就是诛心!
他最大的秘密,不是“风骨”这个代号。
他最大的秘密是,他所掌管的斥候队伍,在“隆兴和议”之后,被户部和汤询一党断了所有的粮饷!
他这两年,早已掏空了家底,甚至在外面借了高利贷,才勉强维持着队伍不散。
他伪装成“衙内”纵情声色,一方面是麻痹汤询,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在借酒消愁!
他快撑不下去了!
这件事,比“风骨”更机密!沈惟……他怎么可能知道?!
“我这桩‘富贵’,是点石成金之术。”
沈惟仿佛没有看到韩诚那张见了鬼的脸,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它能把三文钱一斤的黑砂糖,变成百文钱一两的白霜糖。利润……何止十倍。”
“这桩生意,会得罪临安城所有的糖霜铺子,会得罪他们背后的官僚。”
“我一个‘废人’,吃不下。”
“我需要一个‘合伙人’。”
沈惟抬起头,露出了一个苍白而真诚的笑容。
“一个……既能镇得住场子,又急需用钱,并且……尚有‘风骨’的合伙人。”
“而你,韩四郎,需要我的‘富贵’,来养你那支……快要饿死的主战斥候。”
“我说完了。”
“…………”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沈妤已经停止了颤抖,她震惊地张大了嘴,看着自己的阿兄。
她发现,她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tā韩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脸上的杀气、震惊、荒谬,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如坠冰窟的寒冷。
他被扒光了。
在这个漏雨的破屋里,在这个他曾经羞辱过的“废人”面前,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秘密,被扒得一干二净。
这个沈惟……
他到底是人是鬼?!
良久。
韩诚站了起来。
他没有再放狠话,也没有再追问“风骨”。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沈惟一眼。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好一个沈惟!”
他转身,大步走到门口,对还在发抖的沈妤道:
“你阿姊,是吧?”
“是……”
“把那两百文钱给我。”
沈妤下意识地递了过去。
韩诚接过,又从怀里掏出一锭至少十两重的银子,连同那两百文钱,一起塞回沈妤手里。
“四……四郎君,你这是……”
“这十两银子,算我入股的定金!”
韩诚的声音冰冷而亢奋。
“黑砂溏是吧?老子知道了!”
他猛地转身,看向屋内的沈惟,高声道:
“沈惟!你给老子听好了!”
“我不管你是人是鬼!三天!我只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之内,我要你把那‘白霜糖’给老子造出来!造不出来……”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老子就亲自送你和你阿姊,去跟你爹团聚!”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冲入雨幕之中,只留下一句怒吼在家家户户间回荡:
“备马!去城西粮行!把所有的黑砂溏……全给老子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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