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培育成长’。”赵天成补充了一点，显得有些意外地认真，“不能光用牛干活，不让牛吃草。对有潜力的人，得给他们学习、锻炼的机会。可以让他们参与重要的项目，或者安排有经验的人带一带。一个组织里，要是人才不能成长，后继无人，那迟早要出问题。当年周公辅佐成王，尽心竭力，不仅处理政务，还教导成王为君之道，这就是一种培育。眼光得放长远点。”
房间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水波轻荡的声音。
嬴政陷入长久的沉思。赵天成关于“选人用人”的这五点——因岗选人、察言观行、明责授权、赏罚分明、培育成长，几乎涵盖了一个组织人力资源管理的核心环节。从识别需求、到选拔考察、到任用激励、再到发展培养，形成了一套相对完整的逻辑链条。这远比他凭借个人好恶和零星信息进行人事任免要科学得多。
他回想起自己重用李斯，对李斯，是否“明责授权”清晰，又是否担心其权力过大而暗中制衡？对扶苏，自己的“培育”方式是否得当？一个个问题叩击着他的内心。
扶苏同样心潮起伏。赵先生所言，为他展示了一条与父皇威严驾驭、法家刑赏驱策有所不同的人才之道。其中蕴含的理性、系统以及对“人”的尊重与发展，让他看到了一种更为长久的治国可能性。
“老爷子，”赵天成慵懒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似乎真的困了，眼皮打架，“管理这事儿啊，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无非就是把这些‘骨架’搭起来——事前想明白，事中盯住了，人选合适了，事后再看看有啥能学的。剩下的，就是往里头填‘血肉’——具体的政令、工程、打仗……但骨架不正，血肉填得再多，也容易长歪了。”
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声音越来越低：“这些道理，散落在你们那些典籍里，什么《孙子兵法》啊，《管子》啊，《韩非子》啊，多多少少都提到过一些……我不过是……不过是把它们归拢归拢，串成了个线头……你们自个儿……琢磨去吧……”
话音未落，轻微的鼾声已然响起。
嬴政却没有丝毫睡意。他看着在热水中沉沉睡去的赵天成，目光复杂难明。
此人轻描淡写间，将治国理政、用人驭下的精髓，剖析得如此透彻，构建起一个名为“管理”的清晰框架。这个框架，超越了学派之争，直指组织运作的本质规律。
“事前谋划、事中掌控、选人用人、事后复盘……”嬴政在心中默念着这些关键词，它们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赵天成用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形成了一条璀璨的项链。这并非什么仙法神术，却比任何仙法神术都更接近统治的真相。
他意识到，若能将这些方法系统地引入大秦的治理体系，无论是推行新法、征伐四方，还是日常政务，效率与成功率都将得到极大的提升。这需要改变许多固有的思维和习惯，甚至触及权力分配的核心。
但，与可能获得的巨大收益相比，这些代价似乎值得考虑。
嬴政缓缓从浴桶中站起，水珠顺着强健的躯体滑落。他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同样陷入深思的扶苏，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擦干身体，穿上那身玄色深衣。
当他再次看向熟睡的赵天成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
他需要立刻回去，将这些“管理”的骨架，与他正在推行的“皇帝新法”、官员调研制度等“血肉”结合起来，勾勒出一幅更加清晰、强大的帝国治理蓝图。
嬴政没有直接返回章台宫，而是信步登上了咸阳宫的一处高台。
夜风凛冽，吹散了他发间残留的些许水汽，也让他沸腾的思绪稍稍冷却。
他的脑海中，不再是具体的律法条文或征伐方略，而是赵天成那慵懒嗓音勾勒出的一个个框架——“事前谋划”、“事中掌控”、“选人用人”、“事后复盘”……这些词语如同一个个精准的榫卯，在他心中反复组合、拼接。
“管理……”嬴政低声咀嚼着这个词。以往，他视天下为棋局，自诩为执棋者，臣民皆为棋子。赏罚、律法、权术，皆是他操控棋局的手段。但赵天成所言，却仿佛将这棋局本身的结构、规则，乃至棋子运转的规律，都清晰地剖析出来。
这不是仙法，却比仙法更切实；这不是权谋，却比权谋更根本。
他想起了赵天成引用过的那些典故——管仲的“官山海”，范蠡的“积着之理”，墨家的“三表法”……这些散落在故纸堆中的智慧，被那人信手拈来，赋予了新的生命，串联成一套足以支撑起庞大帝国高效运转的“骨架”。
“若依此‘骨架’，填充我大秦律法之‘血肉’……”嬴政的目光扫过脚下辽阔的疆域，内心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炽热。他仿佛看到，一条条政令如何更精准地通达郡县，一座座工程如何更高效地完成，一支支军队如何更如臂使指，一个个官吏如何人尽其才。
然而，这股炽热之下，也潜藏着冰冷的警惕与权衡。
“明责授权……”嬴政的眉头微微蹙起。这意味着他必须将部分权力下放，信任那些丞相、将军、郡守，让他们在各自的职责范围内拥有决断之权。这对于习惯了乾纲独断、疑心甚重的他而言，无疑是一场对心性的巨大考验。
还有那“选人用人”之道。“因岗选人”、“察言观行”……说起来容易，但朝堂之上，派系林立，利益交织，真正能符合这些标准，又能为他所完全信任的人，又有几何？李斯之才，毋庸置疑，但其心性……蒙氏忠诚，可堪大任，然则……
更深层的顾虑在于，这套“管理”之学，若推行开来，是否会削弱帝王独一无二的权威？当一切都变得有章可循，有法可依时，他这掌控一切的帝王，又将居于何种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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