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寅时三刻的梆子声刚过,淑宁宫的烛火便如星辰般亮起,将飞檐斗拱映得一片通明。
沈如晦端坐在镜前,任由阿檀用象牙梳细细梳理着及腰的长发。镜中女子身着石青色妃位礼服,十二尾凤纹暗绣其上,随着动作流转着细碎的光泽。头顶的九凤朝阳珠冠沉甸甸的,压得脖颈微酸,却也衬得她眉眼愈发沉静,宛如一尊玉雕的神像。
“娘娘,这颗东珠的流苏歪了。”阿檀踮脚调整着珠冠,指尖触到微凉的珍珠,声音压得极低,“影卫刚传来消息,山下的茶寮换了三个新伙计,左手虎口都有厚茧,怕是林氏的人。”
沈如晦望着镜中自己的眼睛,眸底映着烛火,却不见半分波澜。她抬手抚过袖中那枚暖玉平安扣——这是萧珣昨夜让人送来的,玉身被摩挲得光滑温润,内侧还刻着一个极小的“珣”字。
“知道了。”她声音轻缓,指尖在玉扣上轻轻一按,“让影卫盯紧茶寮,别惊动他们。”
阿檀应了声“是”,又取过一件月白色的素纱披风:“山路露重,披上这个吧。王爷特意嘱咐,说您前几日偶感风寒,万不能再着凉。”
沈如晦任由她系好披风系带,目光落在镜中那抹月白上,忽然想起昨夜萧珣的密信。信上字迹依旧苍劲,末尾却添了句无关紧要的话:“玉可暖身,亦能定心,卿此行凶险,望它能护你周全。” 那一个“卿”字,像是蘸了温水的笔,在她心尖轻轻晕开一片暖意。
“娘娘,仪仗已在宫门外候着了。”掌事太监李德全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
沈如晦起身,裙摆扫过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她走到殿门口,望向宫门外那列肃穆的仪仗——明黄色的华盖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禁军护卫手按刀柄,甲胄上的霜花泛着冷光,礼官们垂首侍立,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走吧。”她淡淡开口,率先踏上銮驾的踏板。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沉闷而规律,沈如晦坐在铺着软垫的车厢内,闭目听着外面的动静。仪仗队缓缓驶出皇宫,穿过朱雀大街时,隐约能听到早起摊贩的吆喝声,与这深宫的肃穆形成奇妙的对比。
“还有多久到山脚?”她忽然问。
守在车外的侍女连忙回话:“回娘娘,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方才李德全公公去前面探了路,说山道上的露水重,已让人提前洒了草木灰防滑。”
沈如晦“嗯”了一声,指尖再次抚过那枚玉扣。萧珣的密信里说,林氏外戚联合陈贵妃,早已在大慈恩寺附近设下埋伏,就等她今日祈福时动手。那些人以为做得隐秘,却不知他们的计划,早已被影卫摸得一清二楚。
“饵已下,待鱼吞钩。”她低声重复着信中的话,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车队抵达山脚时,天刚蒙蒙亮。山道蜿蜒向上,一侧是刀削般的石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山谷,谷中云雾缭绕,看不真切。禁军统领周武策马来到马车旁,声音洪亮:“娘娘,前面路段险峻,属下已让护卫们加强戒备,请娘娘安心。”
“有劳周统领。”沈如晦的声音从车内传出,清晰而镇定,“不必太过紧张,按原计划行进便是。”
周武虽有些疑惑,但还是躬身应道:“是!”
车队继续前行,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路面,溅起细小的水花。两侧的林木愈发茂密,枝叶交错着遮天蔽日,连光线都暗了几分。沈如晦能听到护卫们的脚步声变得愈发谨慎,刀剑碰撞的轻响不时传来。
行至一处名为“鹰嘴崖”的弯道时,路面骤然变窄,仅容一辆马车通过。崖边的护栏早已腐朽,露出底下翻滚的云雾,看着令人心惊。
就在此时——
“咻——啪!”
一支响箭拖着凄厉的尖啸冲上天空,在晨雾中炸开一团刺目的白烟!
“有刺客!”周武的吼声瞬间响起,紧接着便是拔刀的铿锵声!
“杀!”
“抓住沈如晦!”
两侧的山林中突然涌出数十名黑衣人,个个面蒙黑布,手持利刃,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疯了一般扑向车队!他们动作迅猛,出手狠辣,显然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死士。
“保护娘娘!”周武挥刀砍翻一名冲在最前面的黑衣人,鲜血溅在他的甲胄上,“列阵!守住马车!”
禁军护卫迅速结成阵型,将马车围在中间。兵刃碰撞的脆响、惨叫声、怒喝声瞬间填满了整个山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马车内,阿檀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抓着沈如晦的衣袖,声音都在发抖:“娘娘……怎么办?他们人太多了!”
沈如晦却猛地睁开眼,眸中不见丝毫慌乱,反而闪烁着冰冷的锋芒。她反手握住阿檀的手,指尖的温度让阿檀稍微安定了些:
“别怕。”
“这出戏,该轮到我们唱了。”
话音未落,只听“嗖嗖嗖”几声破空响,密集得如同雨点!
但这一次,箭簇并非来自刺客,而是从更高处的密林里射来!那是一种特制的短弩箭,体积小巧,力道却惊人,带着凌厉的风声,精准地射向那些冲向马车的黑衣人的后心!
“呃啊!”
“噗通!”
数名黑衣人应声倒地,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尸体滚落到山谷边,被云雾吞没。
“什么人?!”剩下的黑衣人惊呼出声,阵型瞬间乱了。
就在他们分神的瞬间,另一批身着灰色劲装的身影如同猎豹般从密林深处跃出!他们人数不多,只有二十余人,但个个身手矫健,配合默契,手中的长剑泛着冷光,甫一加入战局,便如同一把利刃切入黄油,瞬间撕开了黑衣人的防线!
为首的是个身形挺拔的男子,脸上戴着半张青铜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手中的长剑快得只剩下残影,每一次挥出,都伴随着一声惨叫。正是萧珣身边的影卫首领,影一。
“杀!一个不留!”影一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不带丝毫感情。
周武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高声喊道:“兄弟们!有援军!杀啊!”
禁军护卫士气大振,与灰衣人并肩作战。原本占据优势的黑衣人,在这突如其来的内外夹击下,顿时陷入被动,惨叫连连。
混乱中,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衣人看出了端倪,他挥刀劈开一名灰衣人的攻势,目光死死盯着被护在中间的马车,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休想!”他怒吼一声,猛地踹开身边的两名护卫,直扑马车,“沈如晦!你的死期到了!”
此人正是黑衣人的首领,陈氏外戚麾下的昭武校尉赵昆。他手中的钢刀带着风声,狠狠劈向马车的车厢!
“娘娘小心!”周武嘶吼着想要阻拦,却被两名黑衣人缠住,根本来不及靠近!
阿檀吓得闭上了眼睛,沈如晦却握紧了袖中的玉扣,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就在刀锋即将劈中车厢的刹那——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起!火星四溅,几乎要灼伤周围人的眼睛!
影一不知何时出现在马车前,手中长剑稳稳架住了赵昆的钢刀。他的手臂纹丝不动,仿佛那势大力沉的一刀,不过是轻风吹过。
“你的对手,是我。”影一的声音依旧冰冷,手腕微微一抖。
“嗤啦!”
一道寒光闪过,赵昆的手臂上顿时出现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
“啊!”赵昆惨叫一声,手中的钢刀再也握不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影一毫不留情,长剑顺势而下,精准地挑断了他的脚筋。
“噗通!”赵昆重重跪倒在地,疼得浑身抽搐,额头上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头巾。
“留活口。”马车内传出沈如晦清冷的声音,平静得仿佛只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影一动作一顿,剑尖稳稳停在赵昆的咽喉处,只要再进半寸,便能刺穿他的气管。
赵昆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不甘。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计划得天衣无缝的刺杀,会突然冒出这么多高手?
战斗很快便结束了。剩下的黑衣人见首领被擒,斗志全无,在灰衣人和禁军的联手剿杀下,很快便被尽数歼灭。山道上尸横遍地,鲜血顺着石板缝隙流到崖边,被云雾卷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影一弯腰扯下赵昆脸上的黑布,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左眉角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一名灰衣人上前搜查,从赵昆怀中摸出一块刻着“陈”字的令牌,双手呈给影一:“首领,找到了这个。”
影一拿起令牌看了一眼,走到马车旁,对着车帘躬身道:“娘娘,此人是陈氏外戚麾下的昭武校尉赵昆,这是他的令牌。”
车内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沈如晦冷峭的声音:
“果然是陈氏。”
“陈贵妃和苏家,倒是舍得下本钱。”
她顿了顿,继续吩咐:“把他捆结实了,堵上嘴,千万别让他死了。清理现场,看看我们的人伤亡如何。”
周武连忙上前禀报,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回娘娘,禁军兄弟死了三个,伤了七个,礼部的卫率也伤了五个。多亏了这些义士相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说着,看向影一等人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却也带着一丝探究。
沈如晦淡淡道:
“这些人,是本宫离宫前向靖王府借调的护卫。”
“王爷担心本宫此行不安全,特意派来的。”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毕竟她曾是靖王妃,萧珣念及旧情派些人保护,谁也挑不出错处。
周武恍然大悟,连忙道:“原来是靖王殿下的人,难怪身手如此了得!”
影一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他转身指挥着手下清理战场,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灰衣人将黑衣人的尸体拖到密林深处掩埋,用泥土覆盖血迹,甚至连兵刃的碎片都一一捡起。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山道上除了些许打斗的痕迹和尚未散尽的血腥味,竟已恢复了七八成原貌。
“娘娘,都清理好了。”影一再次来到车帘前禀报。
“继续前行吧。”沈如晦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莫要误了祈福的时辰。”
“是。”
车队重新整顿,护卫们虽然心有余悸,但见淑妃娘娘如此镇定,又有靖王府的高手护卫,也渐渐放下心来。马车再次启动,车轮碾过带着血迹的石板路,向着大慈恩寺缓缓驶去。
马车内,阿檀终于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娘娘,刚才真是吓死奴婢了!那刀劈下来的时候,奴婢还以为……”
“以为我们要死了?”沈如晦接过话头,语气平静,“苏氏和陈家急着跳出来,倒是省了我们不少功夫。”
阿檀不解:“娘娘是说,您早就知道他们会在这里动手?”
“萧珣的影卫查到,陈氏在鹰嘴崖附近买通了守山的猎户,就是为了今日的埋伏。”沈如晦指尖摩挲着那枚玉扣,玉身已被体温焐热,“他们以为占尽了地利,却不知这险峻山势,反而成了困住他们的牢笼。”
她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掠过的林木。阳光已经穿透云层,照在叶片的露珠上,泛着七彩的光芒,丝毫看不出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血腥的厮杀。
“赵昆被擒,陈氏想赖也赖不掉了。”沈如晦的眸中闪过一丝厉色,“陈贵妃和丽妃,这次也该好好算算了。”
阿檀这才明白,这场刺杀从一开始就在娘娘和靖王殿下的算计之中。她们看似是待宰的羔羊,实则是设下陷阱的猎人,就等着苏氏和陈家的人自投罗网。
“那接下来……”
“接下来,该收网了。”沈如晦放下车帘,将窗外的光线隔绝在外,“影一会把赵昆和那枚令牌送去该去的地方,相信用不了多久,宫里就该有动静了。”
车队抵达大慈恩寺时,恰逢寺内的早课钟声响起。悠扬的钟声回荡在山谷间,带着洗涤尘埃的力量。沈如晦走下马车,神色平静,仿佛方才的惊魂一幕只是一场幻觉。
寺中的住持早已带着僧人等候在山门外,见她到来,连忙合十行礼:“贫僧参见淑妃娘娘,娘娘福寿安康。”
“大师客气了。”沈如晦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本宫今日前来,是为皇上和天下苍生祈福,有劳大师引路。”
她在僧人的引导下步入大雄宝殿,上香、跪拜、许愿,每一个动作都庄重虔诚,眉宇间的沉静与慈悲,让周围的宫人都暗暗佩服——谁也想不到,这位看似柔弱的淑妃娘娘,刚刚在山路上经历了一场生死厮杀。
祈福仪式持续了一个时辰。待仪式结束,沈如晦在偏殿稍作歇息,接过阿檀递来的清茶,浅啜一口。
“娘娘,影一派人来报,说已按计划将赵昆送往大理寺狱,由王爷的人看着,绝不会出纰漏。”阿檀低声道。
沈如晦点头:“做得好。让他们盯紧了,别让陈氏的人有机会灭口。”
“是。”
夕阳西下时,车队踏上归途。山风吹过,带着初夏的暖意,吹散了最后一丝血腥味。沈如晦端坐在马车内,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落日,手中紧紧攥着那枚玉扣。
她知道,回到皇宫后,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陈氏被揪出,陈贵妃和丽妃绝不会坐以待毙,朝堂上必然会掀起惊涛骇浪。
但她不怕。
因为她手中握着最关键的证据,身后有萧珣的支持,更有自己步步为营的谋划。
“陈氏,苏氏……”她轻声念着这些名字,眸中寒光凛冽,“你们欠沈家的,欠我的,是时候一一偿还了。”
马车碾过山路,向着京城的方向驶去。车窗外,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如同铺开的锦缎,美得惊心动魄。而在这片绚烂的霞光之下,一场席卷后宫与朝堂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沈如晦望着那片晚霞,唇边勾起一抹坚定的笑容。她知道,自己已经握住了掀起风暴的引线,只待合适的时机,便能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彻底连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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