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连尘埃落地的轻响都仿佛被无限放大，在四壁间悠悠回荡。唯有庙门外，那撞击声愈发狂暴，木栓在门板后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哀鸣，每一次冲撞都像砸在人心上，震得人胸腔发紧；而追兵的叫骂声更是嚣张至极，污言秽语混着粗重的喘息，如同毒蛇的信子，从门缝窗隙里钻进来，缠绕着庙中的每一寸空气。
这般景象，衬得这方不过数丈的破庙，真如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被外界的喧嚣与凶险层层围困。空气中，弥漫着早已倾颓的佛像身上抖落的尘土味，那尘土带着岁月的陈旧与腐朽，呛得人喉咙发涩；又隐隐混合着冯熙然身上伤口溢出的淡淡血腥，那腥气虽淡，却带着生命流逝的寒意，与尘土味交织在一起，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弥漫、沉淀，构成了一种独属于末路英雄的悲凉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冯熙然背靠着冰冷的神台，剧痛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她将那卷用油布包裹的《方士遗卷》拓本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不是一卷书，而是她与弟弟共同的生命与信念。周明曦则半跪在她身旁，迅速地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了一瓶又一瓶的药粉，他的动作沉稳而迅速，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他们都清楚，这将是他们人生中，最后一次联手。
“姐姐，还撑得住吗？”周明曦的声音很低，却充满了力量。“放心，死不了。”冯熙然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虚弱却灿烂的笑容，“倒是你，刚才一个人放火，威风得很嘛。”“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弟弟。”周明曦难得地开了一句玩笑，他将几种不同颜色的药粉，按照特定的比例，小心翼翼地混合在一起。那些药粉，有的无色无味，却是见血封喉的剧毒；有的气味刺鼻，能够瞬间麻痹人的神经；还有的，遇火则会产生巨大的浓烟，足以遮蔽一切视线。这些，都是他们从《方士遗卷》中学来的，最狠毒，也是最致命的手段。
他们没有时间去布置复杂的机关，只能利用这破庙中现有的一切。周明曦将混合好的毒粉，撒在了门口的地面上，又用蛛网巧妙地进行了掩盖。他又将几根腐朽的梁木，用冯熙然的发带，勉强固定在门楣之上，做成了一个简易的陷阱。只要大门被撞开，这些梁木便会当头砸下，而他则会在同一时间，引燃早已准备好的烟雾弹。这是他们最后的智慧，也是他们最后的抗争。
“轰隆——！”一声巨响，那扇早已腐朽的庙门，再也支撑不住，被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硬生生地，撞得四分五裂。木屑纷飞之中，十余名手持钢刀的唐军士兵，狞笑着蜂拥而入。就在他们踏入庙门的一瞬间，周明曦眼中寒光一闪，猛地拉动了手中的丝线。“嘎吱——！”早已摇摇欲坠的横梁，失去了最后的支撑，带着千钧之势，轰然砸下！冲在最前面的两名唐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砸得脑浆迸裂，当场毙命。与此同时，周明曦将手中的一个小瓷瓶，奋力地掷向了人群，瓷瓶碎裂，一股黄色的浓烟，瞬间，弥漫开来。
“咳咳……这是什么鬼东西！”“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唐军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阵脚大乱。而那些跑得快，已经冲入庙内的士兵，则踩中了地面上，早已布置好的毒粉。那毒粉，无色无味，却能通过脚底的穴位，迅速侵入经脉。“啊……我的腿……”一名士兵，只觉得双腿一麻，便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软软地瘫倒在地。紧接着，他的脸色开始发黑，口中吐出白沫，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再也没有了声息。一个，两个，三个……转瞬之间，冲入庙内的七八名唐兵，竟有大半，都悄无声息地，倒在了这诡异的毒阵之下。
然而，敌人的数量，实在太多了。“都给我退后！用弓箭！”门外，那名唐军校尉，见势不妙，立刻下达了冷酷的命令。“咻！咻！咻！”数支利箭，穿透了弥漫的烟雾，带着死亡的呼啸，射向了神台的方向。“小心！”冯熙然，在最关键的时刻，猛地推开了身前的周明曦。而她自己，却因为伤势过重，行动迟缓了半分。“噗嗤！”一支羽箭，狠狠地，贯穿了她的肩胛，将她死死地钉在了身后的神台之上。“姐姐——！”周明曦目眦欲裂，他想要上前，但更多的敌人，已经适应了烟雾，从门外冲了进来。
战斗，进入了最血腥的白热阶段。周明曦，胡乱挥舞着匕首，疯狂地与涌入的敌人厮杀在一起。虽然周怀瑾从小便教他如何习武，但是他却依旧学不会。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他的手臂还中了毒，体力早已严重透支。一道刀光，划过他的后背，带起一串血花，又一柄长枪，刺穿了他的大腿。他踉跄了一下，单膝跪地，用手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面前，还站着五名手持兵刃，虎视眈眈的敌人，但他已经到了极限。
就在这时，一双温柔而有力的手，从身后扶住了他，是冯熙然。她竟硬生生地折断了那支，将她钉在神台上的箭矢，带着满身的鲜血，走到了他的身边。姐弟二人，背靠着背，将那卷浸染了他们鲜血的《方士遗卷》，护在了最中间。这是他们，最后的阵地，也是他们，共同的堡垒。
“小子，把那卷东西交出来，大爷我，可以给你个痛快！”唐军校尉狞笑着，一步步逼近。周明曦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姐姐。冯熙然的生命力，正在飞速地流逝，她的呼吸已经变得极为微弱，但她的脸上，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满足。她看着弟弟，那张沾满了血污与汗水，却依旧英俊坚毅的脸庞，虚弱地笑了。“明曦……”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能和你……做一世姐弟……真好……”说完这句话，她仿佛用尽了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那双一直明亮如星的眼眸，缓缓地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周明曦感受着背后那逐渐冰冷的温度，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捏碎了，但他没有哭。他只是缓缓地转回头，迎向了那些步步紧逼的敌人。他的嘴角竟也向上微微翘起，露出了一抹释然的微笑。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守护了姐姐，也守护了他们的信念，他无愧于心，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唐军校尉那把沾满了淋漓鲜血的钢刀，带着破空的锐响即将落下的一瞬间，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暗夜中骤然浮现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破庙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口。那是一个美得不似凡尘的女子，正是姗姗来迟的苏挽月。她奉了宇文商的密令，一路追寻，只为找到并销毁那卷关乎天下命运的《方士遗卷》。但这《方士遗卷》也是她的祖先的心血，她最终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当她循着远处跳动的火光与刺耳的厮杀声，一步步摸索到这座荒僻的破庙时，映入眼帘的，却是让她永生永世都难忘的一幕——她那两个未及弱冠之年的亲生儿子与亲生女儿，小小的身躯背靠着背，早已没了声息地倒在一片刺目的血泊之中。他们单薄的衣衫被利刃划破，稚嫩的身上插满了冰冷的刀剑，暗红的鲜血从无数伤口中汩汩涌出，汇聚在一起，蜿蜒流淌，浸透了他们身下那卷她耗尽心力、追寻了一生的《方士遗卷》，让那泛黄的书卷染上了一层触目惊心的猩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牢牢攥住，骤然静止了。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流动的意味，连风都屏住了呼吸。苏挽月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那里，双脚像被钉死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凝固成了冰，顺着血管缓缓沉坠，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她听不见周围唐军震天的欢呼，那些胜利的呐喊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模糊又遥远，丝毫传不进她的耳中；她也看不见那些人脸上交织着狂喜与狰狞的笑容，眼前的一切都化作了模糊的光晕，唯有一片刺目的红在视野里晃动。
她的整个世界，在这一刻被生生压缩，只剩下不远处那两具紧紧依靠在一起的小小的身体。那单薄的衣料下，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温热，是她十月怀胎时，在腹中轻轻踢动她的小生命；是她拼了性命，在血与火的煎熬中才艰难生下的骨肉。她甚至还来不及好好地看他们一眼，来不及将他们柔软的小脸蛋捧在掌心，细细描摹那眉眼间与自己相似的轮廓；甚至，还来不及俯在他们耳边，用最轻柔的声音，告诉他们一声“对不起”——对不起，娘亲没能护好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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