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兖姬的叙述，冯谚诰久久没有说话。客房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雪花落地的簌簌声，还有兖姬压抑在喉咙里的、细微的抽泣声。那声音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着人的耳膜，也刺着人心。
他走南闯北这些年，见过江湖的快意恩仇——一杯酒下肚便能拔剑相助，一句不和便要性命相搏；也见过朝堂的波谲云诡——权力倾轧，阴谋算计，看似平静的水面下藏着吃人的旋涡。可像今日这般，只因行正义之事、说一句真话，便落得满门抄斩的惨剧，依旧让他心头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寒冰，既感到彻骨的寒意，又有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在胸中翻涌。他看向坐在对面的兖姬。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单薄的背影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格外孤寂。她本该是在兖州府里，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娇女，或许识得几个字，或许会做几样针线活，闲暇时跟着父亲学学辨识草药、查验伤口，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可如今，她却成了背负血海深仇的孤女，像惊弓之鸟般在逃亡路上颠沛流离，连一个安稳的觉都睡不成。冯谚诰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这双手，练过拳，握过剑，也曾为了保护自己而伤过人。他想起自己年少时，父亲去世后，他也是这样孤身一人闯荡江湖，迷茫过，恐惧过，也曾被人欺凌得走投无路。在某种意义上，他和兖姬，都是这广阔天地间的“天涯沦落人”。
“这个仇，你打算怎么办？”冯谚诰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兖姬猛地抬起头，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痕。她的眼睛红肿不堪，像两只核桃，但那双眼睛里，却透出一丝与她温婉外表截然不同的坚定，像寒夜里不灭的火星：“我要报仇。就算粉身碎骨，就算只有一丝希望，我也要让螳螂门那些凶手，血债血偿！”“螳螂门能在山东立足，甚至买通官府，可见其势力不小。门下高手如云，行事又如此狠辣。”冯谚诰看着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醒，“凭你一人之力，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仅报不了仇，反而会白白送了性命。”兖姬惨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悲凉：“我知道。可我除了报仇，还能做什么呢？爹娘死了，哥哥嫂子也死了，整个家都没了……不报此仇，我苟活在这世上，又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家人？”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眼神中充满了决绝与悲怆，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冯谚诰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玉石俱焚的勇气。他想起了灵虚真人说的“心活，则巧生”，这女子看似柔弱，心中却藏着一股韧劲，像崖壁上的野草，哪怕经历狂风暴雨，也能扎根生长。
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却异常坚定：“从今日起，你就跟在我身边吧。”兖姬猛地抬起头，像被惊雷劈中一般，怔怔地看着冯谚诰，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是太过绝望而产生了幻觉。冯谚诰迎上她的目光，眼神平静而认真：“你一个弱女子，独自流亡太过危险。那些人既然能追到嵩阳，自然也能查到你的踪迹。我接下来要去嵩山少林，之后还要南下江南，最后会去大兴城。这一路，有我护着你，至少能保你周全。”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一字一句地说道：“至于你的仇……待我武功大成之日，我陪你一起去潍水，找螳螂门，讨回这个公道。”他做出这个决定，并非全然出于同情。从兖姬的叙述中，他能感受到她的聪慧与坚韧——她的父亲能从一具无名尸体上推断出如此隐秘的线索，她耳濡目染，想必也懂得不少常人不知道的学问，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更重要的是，他从她那双含泪的眼睛里，看到了一股不屈的、向死而生的力量。这股力量，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内心深处对“武学意义”的探求——武功若不能守护良善，不能匡扶正义，再高的境界又有何用？
兖姬呆呆地看着冯谚诰，看着他平静的面容，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认真。自家破人亡以来，她遇到的尽是冷漠的旁观者、落井下石的小人，还有穷追不舍的杀手。这是第一次，有一个人，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向她伸出了如此坚定而有力的援手。这不仅仅是暂时的庇护，更是一个沉甸甸的承诺——一个愿意与她共同面对血海深仇的承诺。积压在心底的所有委屈、恐惧、绝望，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趴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不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撕心裂肺的宣泄，里面有失去亲人的痛苦，有流亡路上的艰辛，有对冯谚诰的感激，更有绝望之后重新燃起的、微弱却真实的希望，像无边黑暗中乍现的一缕天光。
冯谚诰没有去安慰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他知道，她需要这样一场痛哭，将这些日子以来积压的所有情绪都宣泄出来，才能真正重新站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兖姬的哭声渐渐止住。她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却亮了许多，像被雨水洗过的星辰。
冯谚诰起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片刻后，他提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正是被他打晕在柴房的唐宝。此刻的唐宝早已醒了，却被冯谚诰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只能用怨毒的眼神瞪着两人。冯谚诰将他扔在地上，转身下楼叫来了客栈掌柜和店小二。方才柴房的动静早已惊动了他们，只是畏惧不敢上前。此刻见冯谚诰擒住了凶徒，掌柜的连忙报了官。
不多时，几名官差便冒着风雪赶来。为首的正是昨晚贴告示的那名捕头，见冯谚诰竟擒住了通缉犯唐宝，顿时喜出望外，连连拱手：“多谢壮士！多谢壮士为民除害！这唐宝可是官府悬赏的要犯，您立了大功了！”
冯谚诰没有多言，只是简单说了句“此人在客栈行凶”，便将唐宝交给了官差。兖姬作为目击者，简单说了几句当时的情景，掌柜和店小二也在一旁作证。官差们见人证物证俱在，又敬佩冯谚诰的武功，自然是千恩万谢，押着唐宝匆匆离去，也免去了冯谚诰不少盘问的麻烦。
第二日清晨，风雪终于停歇。天空放晴，一轮红日冲破云层，将温暖的光芒洒向大地。整个嵩阳县城银装素裹，屋檐下的冰棱折射出晶莹的光，空气中弥漫着雪后特有的清新与凛冽。客栈门口，冯谚诰已经牵来了两匹骏马。一匹是他自己的青骢马，另一匹是他一早从客栈附近的马行租来的枣红马，性子温顺，适合女子骑乘。
他将枣红马的缰绳递给走出来的兖姬，说道：“走吧，我们去嵩山。”
兖姬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浅青色布裙，头发也梳理整齐，用一根木簪挽着。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眉宇间还带着未消的憔悴，但那双眼睛里的绝望之色，已被一抹淡淡的坚毅所取代。她接过缰绳，对着冯谚诰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清晰：“恩公……不，冯大哥。兖姬此生，无以为报，愿为奴为婢，侍奉左右，以报大恩。”冯谚诰摇了摇头，伸手扶起她：“我说过，我救你，非为图报。江湖路远，你我皆是孤身一人，便算是同路人，相互扶持罢了。”
他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青骢马打了个响鼻，不安分地刨了刨蹄子。阳光照在冯谚诰的侧脸上，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那双眼睛清亮而坚定，仿佛早已看清了前路的方向。
兖姬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那棵早已被冰封的、死寂的幼苗，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暖意，仿佛有嫩芽正在悄悄破土而出。她深吸一口气，学着冯谚诰的样子，笨拙地踩着马镫爬上马背。她骑术并不精湛，上马时还踉跄了一下，引得枣红马轻轻嘶鸣了一声。
“驾！”冯谚诰轻喝一声，双腿微微一夹马腹，青骢马当先冲出，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蹄印，朝着城外而去。
兖姬也连忙一抖缰绳，枣红马缓缓跟上。她虽然骑得有些生疏，不时要扶一下马鞍，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两匹马，一前一后，在雪后的晨光中，朝着那座在皑皑白雪覆盖下，更显庄严肃穆的嵩山方向，并辔而去。
江湖路远，前途或许依旧充满未知与凶险，但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是孤独的行者。一场风雪中的相遇，让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人，命运紧紧地交织在了一起，共同走向那未知的远方……
（第一部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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