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天像是漏了似的，雨水一场接着一场，不见个停歇。泉南镇上空总是灰蒙蒙的，压得人心里头发沉。沧澜江的水位眼见着一天天往上涨，原本裸露的河滩早已被浑浊的江水吞没，湍急的水流裹挟着断枝败叶，发出沉闷的呜咽声。
镇子里，一些低洼的巷道开始积水，浑浊的泥水漫过青石板路，倒灌进一些人家低矮的灶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泥土味，连带着墙壁、被褥都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
街坊邻居们聚在还能遮雨的屋檐下，忧心忡忡地望着不见日头的天空。老人们摇着蒲扇，眉头拧成了疙瘩，念叨着：“这雨再这么下下去，怕是要出大事哩…记得二十年前那场大水，唉…”
“娘，这雨水脏，不能喝。”苏碗站在自家堂屋门口，看着院中积蓄的、泛着泡沫的雨水，对正在收拾衣物的婉娘认真说道。她八岁的身量又抽高了些，眉眼间的沉稳却远超年龄。
婉娘停下手中的活计，叹了口气：“娘知道，你爹前个儿回来也嘱咐了，井水都得烧滚了才能用。”
苏碗点点头，走到婉娘身边，帮着将一些怕潮的衣物打包，语气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审慎：“娘，咱们家还有多少干净的棉布？旧衣裳也行，要吸水性好的那种。还有，嬷嬷之前晒干的艾草、薄荷叶，都放在哪儿了？还剩多少？”
婉娘有些疑惑地看着女儿：“碗儿，你要这些做什么？艾草薄荷倒是还有些，在灶房梁上的篮子里挂着。干净布…娘给你找找。”她虽不解，但还是依言去翻找。
“有用。”苏碗没有过多解释。她凭着前世零碎的记忆，知道大灾之后易发疫病，基础的防护和清洁至关重要。简单的口罩和消毒药草，或许能在关键时刻起到作用。
她转身跑进自己的小房间，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木匣，那是她存“私房钱”的地方。她数出一些铜钱，仔细包好，然后找到正在灶房准备晚食的赵嬷嬷。
“嬷嬷，”苏碗将铜钱塞进赵嬷嬷手里，小脸严肃，“您明日一早，就去杂货铺，多买些生石灰回来，越多越好。”
“生石灰？”赵嬷嬷吓了一跳，手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姐儿，那东西烧手，味道也冲，买来做什么用？”
苏碗拉住赵嬷嬷粗糙的手，压低声音解释：“嬷嬷，您信我。把这生石灰撒在积水旁边，或者特别脏、特别潮的地方，能消毒，防病防虫。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得早做准备。”
赵嬷嬷看着苏碗异常认真的眼神，又联想到连日来的大雨和镇上越来越不安的气氛，虽将信将疑，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嬷嬷明日一早就去。”
安排完这些，苏碗又找到正在院子里检查屋顶是否漏雨的苏明远。“爹，”她仰头看着父亲凝重的面色，“我看街口的李奶奶家，还有铁柱他们家那边，地势都比咱们这儿还低，积水更深。是不是该提醒大家，都把水烧开了再喝？注意别吃泡过水的东西？”
苏明远低头看着女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欣慰。他蹲下身，摸了摸苏碗的头：“碗儿有心了。爹在衙署也正为此事忧心，已上报县令大人，严令各里正督促乡民注意饮食清洁，防范疫病。你想到的这几样，正是上官强调的防灾要点。”他没想到，自己年仅八岁的女儿，竟有如此先见之明，心思如此缜密。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铁柱焦急的喊声：“碗丫头！碗丫头！不好了！江堤那边…那边好像快撑不住了！我爹他们都上堤抢险去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铁柱的话，远处隐隐传来急促的铜锣声和模糊的呼喊。雨幕中，能看见有人影慌乱地跑动。
苏明远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抓起早已备在门廊下的蓑衣斗笠就往身上套。“碗儿，你在家照顾好你娘和嬷嬷！”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爹得立刻去衙署，上堤！”
婉娘闻声从屋里跑出来，脸上瞬间失了血色，一把拉住苏明远的胳膊：“老爷！堤上危险！”
苏明远拍了拍她的手，目光坚定：“职责所在，放心。你们…”他看向苏碗和跟出来的赵嬷嬷，“听碗儿的，赶紧收拾紧要东西，粮食、衣物、药材，随时准备往镇西山坡上撤！那里地势高！”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的锣声和差役的高喊已经清晰可闻，穿透雨幕，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恐慌：“沧澜江水位告急！所有青壮即刻上堤抢险！妇孺老幼速往高处撤离！快——！”
风雨声、锣声、呼喊声、哭叫声瞬间交织成一片。苏明远最后深深看了妻女一眼，决然地转身，一头扎进了茫茫雨幕之中，身影很快消失在混乱的人流里。
婉娘倚着门框，望着丈夫离去的方向，身子微微发抖。赵嬷嬷也六神无主，喃喃念着菩萨保佑。
苏碗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拉住母亲冰凉的手，声音清晰而稳定：“娘，嬷嬷，别怕。我们按爹说的做，收拾东西，准备撤离。”
她转身看向院中那几包刚刚让赵嬷嬷找出来的干净旧布和药草，又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风雨，终于以无可阻挡之势，降临了。而她的考验，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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