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摄三年（公元8年）的冬夜，长安城万籁俱寂，唯有北风卷着细雪，扑打着未央宫巍峨的宫墙与肃穆的鸱吻，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这座承载了西汉二百年荣耀与沧桑的宫殿群，仿佛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在命运转折的前夜，沉默地喘息着。
长信宫，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悲凉与暮气。太皇太后王政君，并未安寝。她身着庄重的玄色深衣，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独自端坐在空荡大殿的正中央。她的面前，紫檀木案几上，静静地摆放着一方宝匣。匣内，便是那枚由和氏璧雕琢而成、篆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虫鸟篆字的传国玉玺。这方寸之物，是皇权的终极象征，是刘汉天下四百年法统的凝结。今夜之后，它或许就将易主。
老太后伸出枯瘦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玉玺，指尖划过那熟悉的螭虎钮，划过温润的玉质，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她布满皱纹的脸颊，滴落在玄衣之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四十余年了。从元帝的太子妃，到母仪天下的皇后，再到历经成、哀、平三朝（平帝即孺子婴）的太皇太后，她在这未央宫中，看尽了太多的风云变幻，亲历了太多的权力倾轧。她记得元帝初即位时的儒雅与抱负，也记得他晚年的倦怠与对石显的倚重；她目睹了儿子成帝如何在赵氏姐妹的温柔乡中耗尽精力，如何将朝政尽付舅家王氏；她忍受了哀帝即位后傅、丁外戚的跋扈与那个荒唐的“再受命”闹剧；她更是亲手，在哀帝暴崩、董贤伏诛的那个混乱时刻，将传国玉玺交给了她认为唯一能稳定局面的侄子——王莽。
她本以为，王莽会是如周公般的辅政贤臣，能在她闭眼之前，维系住这摇摇欲坠的刘家江山。她给了他无与伦比的信任和权力，看着他清除异己，看着他总揽朝政，看着他被一步步推上“安汉公”、“宰衡”、“摄皇帝”的尊位……她不是没有察觉到他日益膨胀的野心，不是没有听过那些关于祥瑞符命的窃窃私语，但她总是心存一丝侥幸，或许是为了王氏家族的延续，或许是对汉室命运的无力，她一次次地选择了默许，甚至在他提出“居摄”之时，流着泪点了头。
直到哀章献上那所谓的“金匮策书”，直到王舜等人前来，几乎是逼宫般地要求她顺应“天命”，交出玉玺，完成所谓的“禅让”，她才彻底明白，自己养大了一条怎样的巨蟒，自己亲手将汉家的基业，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高祖皇帝……列祖列宗……老身……老身对不起你们啊……”压抑的、带着血丝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溢出，在空旷的殿宇中低回，如同孤魂的哀鸣。她想起了初入宫闱时的忐忑与憧憬，想起了与元帝那些还算平静的岁月，想起了抱着年幼的成帝时那份为人母的喜悦……过往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现，最终都化作了眼前这方冰冷玉玺的底色。
“太后，”一个低沉而恭敬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打破了寂静。是王舜。他奉王莽之命，前来做最后一次的“劝进”与“请玺”。
王政君猛地抬起头，用袖子狠狠擦去泪水，瞬间恢复了作为太皇太后的最后尊严与威仪。她目光如炬，死死盯住躬身入内的王舜，那眼神中的悲愤与凌厉，竟让久经官场的王舜也不由得心头一凛。
“汝等……”王政君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字字清晰，如同碎玉，“父子宗族，蒙汉家力，累世富贵，既无以报，受人孤寄，乘便利时，夺取其国，不复顾恩义。人如此者，狗猪不食其余！天下岂有而兄弟邪！”
这一番斥骂，如同鞭子般抽在王舜脸上，将他那点虚伪的恭敬打得粉碎。他脸上红白交错，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只能嗫嚅着重复那些早已准备好的套话：“……安汉公……不，摄皇帝功德昭着，天命所归……金匮策书，赤帝传位于黄帝，此乃……此乃五德运转，历数有常……非人力所能违逆。太后……太后亦在策书之中，天命亦嘱太后……如天命……”
“天命？呵呵……好一个天命！”王政君凄厉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绝望，“尔等所谓天命，不过是欺世盗名之工具！是尔等一手炮制！这未央宫中，何曾有过什么赤帝、黄帝？只有尔等这些寡廉鲜耻、背主忘恩之徒！”
她越说越激动，胸脯剧烈起伏，猛地抓起案几上的玉玺，高高举起，那沉重的玉玺在她手中似乎有千钧之重。她看着这方承载了太多历史的玉玺，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
“我，汉家老寡妇，旦暮且死，欲与此玺俱葬，汝等终不可得！”
说着，她竟作势要将玉玺狠狠掼在地上！
“太后不可！”王舜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地扑上前，死死拦住。若玉玺有损，不仅是千古罪人，更将使得王莽的“寿命”蒙上无法洗刷的瑕疵，甚至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变故。
殿内陷入一片混乱与僵持。老太后紧紧抱着玉玺，如同抱着汉家最后的骨血，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王舜等人跪在地上，苦苦“劝谏”，实则寸步不让。
最终，精疲力竭、心如死灰的王政君，明白一切已无可挽回。她看着殿外沉沉的夜色，知道黎明到来之时，便是汉柞终结之刻。她所有的坚持与愤怒，在这碾压而来的“天命”与强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缓缓地，将玉玺放回案几之上，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她不再看王舜等人，只是颓然地挥了挥手，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虚无：
“拿去……尔等……好自为之……”
王舜如蒙大赦，立刻小心翼翼地捧起玉玺，再次叩首，几乎是逃离了这座弥漫着悲怆与诅咒的长信宫。
玉玺被夺走了。王政君独自坐在空荡的大殿里，像一尊迅速失去生命的塑像。殿外的风雪声似乎更大了，它们穿过宫阙，席卷过这片即将更换姓氏的江山。
这一夜，未央宫有许多人无眠。王莽在府中，或许正在推敲明日禅让大典的每一个细节；他的党羽们在兴奋地准备着新朝的礼仪舆服；而更多隶属于汉室的旧臣、宫人，则在黑暗中睁着双眼，感受着这时代巨变前最后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当天边泛起第一丝灰白，未央宫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它见证过刘邦的意气风发，见证过文景之治的富足，见证过武帝开边的雄才大略，也见证过昭宣中兴的辉煌……而今天，它将见证一个王朝的寂灭，与另一个充满未知的新朝的诞生。
长信宫的方向，再无声息。只有风雪依旧，覆盖着宫瓦，仿佛要为这古老的帝国，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最后一夜，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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