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7月7日，高考第一天。
县城十三中的红砖墙外，梧桐树耷拉着叶子，知了声嘶力竭。
苏想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比那蝉鸣还吵，咚咚咚，撞得她耳膜生疼。
她手里捏着的，是还带着姐姐体温的准考证。
照片上的人明明是她自己，名字也是“苏想”！
可站在这里，即将顶着这张准考证走进考场的，却是她那个病骨支离却天才得不像话的姐姐——苏念。
“姐…”
她声音发干，搀着姐姐胳膊的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把姐姐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洇出深色痕迹。
她能清晰感觉到掌下纤细手臂的微颤，不是紧张，是姐姐身体强撑的信号！
“要不我们…我们算了吧？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她怕！
怕监考老师犀利的眼神，怕姐姐随时会倒下去，更怕这事一旦败露，她们苏家就全完了！
这念头像毒蛇，啃噬着她的勇气。
“姐，我们回去吧！”苏想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害怕…真的我好怕…我们回去吧！不考了！”
苏念侧过脸。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她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上，连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都依稀可见。
可她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看过来时，苏想躁动恐慌的心奇异地定了一下。
“想想，”
苏念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在外面，等我。”
她极轻地捏了捏妹妹的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周围所有的紧张和期待都压进她那不堪重负的胸腔里。
叮铃铃——！
开考的铃声像一道催命符，骤然划破闷热的空气。
人群骚动起来。
苏念松开了苏想的手，挺直了那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折的背脊，随着人流，一步步走向那扇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考场大门。
苏想死死盯着姐姐的背影，看她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后背渐渐被汗浸湿了一小块，看她脚步虚浮却异常沉稳地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然后消失在教学楼的阴影里。
那一刻，苏想觉得自己的魂儿好像也被拽走了，心里空落落的发慌。
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跳声大得吓人。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
她想起家里那面贴满了姐姐奖状的墙，想起父母提起姐姐时发光的眼睛，想起邻居们“哎呀，苏家那个天才女儿”的赞叹。
而她苏想，永远是“苏念的妹妹”，成绩普通，长相普通，扔人堆里就找不着。
连身上这条半新的蓝裙子，也是姐姐穿旧了给她的。
现在，姐姐正顶着她的名字，去完成那本该属于姐姐自己的荣耀。
她猛地转身，跑到考场外一棵最僻静的老槐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双腿发软地蹲了下去。
双手合十，指甲掐进了掌心。
“老天爷，菩萨，保佑我姐…千万撑住，千万别被发现…”
她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可怕的画面：
姐姐咳血晕倒、监考老师发现准考证和本人不符厉声呵斥、公安人员冲进来把姐姐抓走…每一个画面都让她哆嗦一下。
时间像是被黏稠的糖浆裹住了，过得极其缓慢又无比煎熬。
考场内。
苏念找到贴着自己…不，贴着妹妹名字的座位坐下。
汗珠从她额角渗出，不是因为暑热，也不是因为紧张，是这具破败的身体在发出最后的抗议。
胸口闷痛，像压着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秘的刺痛。
试卷发下来了。
当语文试卷展开，尤其是看到最后的作文题目时，苏念那双沉静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光。
太简单了。
简单得甚至让她感到一丝…乏味。
她拿起笔。
纤细的手指因为虚弱而控制不住地微颤，但当笔尖触碰到粗糙的试卷纸面时，那颤抖奇迹般地停止了。
腕骨轻移，清秀却极有力道的字迹便流淌出来。
阅读、古文、诗词…她几乎不需要思考，答案早已烙印在天才的脑海里。
监考的中年男老师巡考到她身边，脚步顿住了。
他惊讶地看着这个脸色苍白得吓人、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的女生，下笔却如行云流水，那文章的结构、立意、遣词，老辣深刻得让他这个教书十几年的语文老师都暗自心惊。
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准考证上的名字——苏想。
心里嘀咕，十三中什么时候藏了这么个文科学霸的好苗子？
只有苏念自己知道，她在承受着什么。
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尖锐的刺痛阵阵袭来。
喉头泛着若有似无的腥甜，她必须用全部的意志力才能压制下去，保持着手腕的稳定，让笔下的字迹丝毫不乱。
每一秒，都在燃烧她所剩无几的生命。
但她不能停。
想想还在外面。
想想的未来，就攥在她的笔尖之下。
叮铃铃——！
漫长的两个半小时终于熬到了头。
结束的铃声像一声赦令，考场瞬间沸腾起来。考生们蜂拥而出，有的兴奋地对着答案，有的懊恼地捶胸顿足。
苏想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跳起来，踮着脚，焦急地在杂乱的人群里搜寻。
终于，她看到了。
苏念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出来的，脸色比进去时更加难看，白得像一张被水浸过又晾干的纸，虚弱地靠着斑驳的红砖墙，仿佛下一秒就会滑倒在地。
“姐！”
苏想冲过去，一把牢牢扶住姐姐。
手掌触及之处，是冰凉湿冷的汗水，几乎浸透了那件薄薄的衬衫。
苏念抬起眼，睫毛上都像是凝着虚弱的霜气，看到她，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用气声吐出两个字：
“成了。”
说完，她身体一软，所有的重量彻底地、毫无保留地压在了苏想尚且稚嫩的肩膀上。
苏想紧紧抱住姐姐瘦得硌人的身体，鼻腔一酸，眼泪猛地冲进眼眶，又被她死死憋了回去。
她环顾四周，那些或兴奋或沮丧的考生们，还在为刚刚过去的考试或喜或悲，没有人多看她们一眼。
她们成功了！
这惊险的第一步，高考的“偷天换日”，居然真的在她惊天动地的恐惧中，完成了！
她们骗过了所有人！
可巨大的荒谬感和沉重的负罪感也随之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几乎让她窒息。
她真的怕得要死。
可……这只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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