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海村返回工地的路上，那台老旧夏普黑白电视机里传出的新闻，像一团湿冷的阴云，蛮横地挤进了每个人的胸腔，新路落成的喜悦，被冲刷得所剩无几。
工人们不像技术员们想得那么复杂，他们只是朴素地觉得，那个在电视上人模狗样、名叫刘长胜的家伙，在欺负他们自己人，欺负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眼里只有图纸和数据、却能算出最省力气干活方法的陈浩小兄弟。
这种“欺负”，比之前李建国派来的地痞流氓更让他们愤怒，流氓是摆在明面上的坏，而这种，是往人心窝子里捅刀子，还披着一层光鲜亮丽的皮。
陈浩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地上的标枪，只是那双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林旬走在他身边，同样一言不发，他知道，此刻任何“报仇雪恨”的豪言壮语都是苍白的，陈浩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一个能让他宣泄所有愤怒与力量的战场，一个能让他用实力，将对手钉在耻辱柱上的战场。
苏晚晴落在后面，看着前面两个并肩而行的背影，一个沉稳如山，一个隐忍如冰，心中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安定感，她的大脑已经像一台精密的计算机，飞速运转起来，分析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远大建设集团”。
新注册的公司、雄厚的资本、刘长胜的复出、以及那直指人心的“陈启明教育基金”……所有线索串联在一起，指向一个清晰的结论：一个比李建国强大百倍、专业百倍的对手，已经正式入场。他们不再满足于盘外招，而是要直接在棋盘上，将蓝图公司彻底将死。
回到红旗厂那略显破败的总部，紧张的备战气氛迅速取代了之前所有的情绪。
苏晚晴第一时间扎进了自己那间小小的办公室，开始动用她在海外和省城积累的所有人脉，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出去，腰间的bb机“滴滴”作响，信息一条接一条地回复，每一条信息，都让她秀眉紧锁。
半小时后，她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纸，走进了林旬的办公室。张涛和陈浩也在。
“查到了。”苏晚晴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将纸放在林旬面前的桌上，那上面是她用娟秀的字迹记录下的触目惊心的信息。
“远大建设集团，半个月前在省城注册，注册资本……五千万。”
五千万！
在1990年，这个数字足以让任何听到它的人心脏停跳半拍，蓝图公司账上那刚刚暖热乎的一百八十万，在它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张涛倒吸一口凉气，他刚从设计院的体制里出来，对这种纯粹的资本碾压有着最直观的恐惧。
“法人代表是金锐。”苏晚晴继续说道，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但根据我朋友的调查，他背后另有其人，资金来源非常神秘，似乎与南江省的一些大型国营企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又查不到直接的股权关系，非常干净。”
“他们一注册，就从省设计院、省建工集团高薪挖走了好几个专家级的技术人员，再加上刘长胜这个总顾问……他们这是组建了一支‘国家队’级别的豪华阵容。”
苏晚晴顿了顿，看向林旬，说出了最关键的一点：“而且，我打听到一个消息。滨海市今年的头号工程‘滨海大道’扩建项目的招标，被提前了，原本计划在年底，现在，下周就要发布正式的招标公告。”
“一切都太巧了”她总结道，“远大集团，就像一把量身定做的刀，就是冲着我们，冲着‘滨海大道’这个项目来的。”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墙上老旧的挂钟在“滴答”作响，像在为蓝图公司倒计时。
陈浩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但眼神里的寒意，几乎能让空气结冰。
新加入的张涛，在最初的震惊后，眼神里反而燃起了一股熊熊的战意，他离开设计院，就是为了摆脱温吞水的环境，迎接真正的挑战，现在，挑战来了，而且是地狱级别的难度，这让他感到压力，更感到兴奋。
“他们这是想用泰山压顶，把我们直接碾死在滩涂上。”张涛冷静地分析道，“滨海大道项目，技术要求高，资金需求大，工期紧，根本不是我们这种规模的公司能独立吃下的，他们就是要让我们连投标的资格都没有。”
“不一定。”林旬终于开口了，他打破了沉寂。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张巨大的滨海市地图，他的手指，在地图上，从盐田滩涂的位置，划过一条长长的弧线，最终停在市中心。
“滨海大道，是这座城市未来的主动脉，但它有一个最大的技术难点——其中有长达三公里的路段，必须穿越一片和盐田滩涂地质条件极为相似的沿海淤泥区。”
他的目光，扫过张涛和陈浩。
“在座的各位，放眼整个南江省，谁比我们更懂，如何在这种烂泥地上修路？”
一句话，让张涛和陈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是啊！他们拥有真空预压法，拥有第二代pVd板，拥有一整套成熟的软基处理方案和刚刚完成的、热乎乎的实战经验！这，就是他们唯一的，也是最锋利的武器！
“我明白了”张涛的呼吸变得急促，“我们的突破口，就在这三点一公里的软基处理上！只要我们的方案在技术上、成本上、工期上，拥有无可比拟的优势，我们就有资格，和他们掰一掰手腕！”
“没错”林旬点头，“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的任务只有一个。”
他看向张涛：“老张，你负责主持，拿出全世界最好的软基路段施工方案，不计成本，不考虑现有技术，把你脑子里所有最大胆的想法，都给我画出来。”
然后，他看向陈浩：“陈浩，你配合张工，负责所有的数据建模和计算，我要你在三天之内，给我一份详细的地质模拟报告，以及我们现有技术方案的成本与工期极限分析。”
“是！”
“明白！”
两人齐声应道，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冲出了办公室，直奔那间属于他们的战场——绘图室和数据中心。
看着两人充满斗志的背影，苏晚晴紧绷的神经也稍微松弛了一些，她发现，无论多大的危机，只要林旬在，这个团队的军心就永远不会散。
“那我呢？”她问。
“你，负责两件事。”林旬转过身，“第一，启动pVd板的市场推广计划，我们的‘兵工厂’，必须开始自己造血了，第二，去联系一下市里其他几家有实力的建筑公司。”
“联系他们？”苏晚晴不解，“我们是要和他们竞争啊。”
“不”林旬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远大是狮子，我们是狼，一头狼单挑不过狮子，但一群狼，可以。”
“这次，我们不当主角。”
“我们当那个给所有屠龙者，递上最锋利宝剑的……铸剑师。”
苏晚晴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她隐约明白了林旬那匪夷所思的战略。
……
三天后。
滨海大道扩建工程的正式招标文件，由市建委的专人送到了红旗厂的门卫室，赵富贵像捧着圣旨一样，一路小跑着送到了张涛的办公桌上。
厚厚的一沓，足有上百页，散发着油墨的清香。
张涛深吸一口气，带着朝圣般的虔诚，仔仔细细地翻看起来。他看得极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办公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张涛的脸色，却一点点地变得凝重，然后是铁青，最后，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拿着那份文件，手在微微颤抖，仿佛那不是纸，而是千斤重的烙铁。
他猛地站起身，快步冲进林旬的办公室，一把将文件狠狠地拍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林工……你看这个。”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愤怒和绝望。
“这根本不是一次公开招标。”
“这是一场……远大集团，量身定做的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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