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图书馆的角落,成了陈山河新的栖息地。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被铁栏杆切割成一道道光栅,斜斜地落在布满划痕的木桌上,照亮了空气中缓慢舞动的尘埃。陈山河坐在光栅边缘的阴影里,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书页泛黄的《宏观经济学原理》。这不是赵红梅寄来的,而是监狱图书馆里无人问津的旧藏书,不知是哪次社会捐赠流入的。
书里的内容对他而言,如同天书。大量的图表、公式、专业术语,构建起一个完全陌生、以冰冷数据和抽象模型运转的世界。这与他过往所熟悉的、依靠人情关系、暴力威慑和灰色手段运作的江湖规则,截然不同。
起初,他读得极其艰难。一行字往往要反复看几遍,那些“边际效应”、“通货膨胀”、“市场失灵”的概念,像一团团纠缠的迷雾。但他没有放弃。他拿出了当年在流水线上练习缝纫技术的耐心,一个字一个字地啃,一个概念一个概念地琢磨。看不懂图表,他就对照旁边的文字解释反复推演;不理解术语,他就借来纸笔(监狱允许范围内),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去注释、拆解。
这个过程,无关功利,也并非为了获取某种技能。这更像是一种纯粹的精神跋涉,一种对自身认知体系的强行拓展和清洗。他像一个考古学家,小心翼翼地拂去大脑中过往经验积下的厚厚尘埃,试图挖掘出新的、更底层的逻辑脉络。
当他读到关于“资源配置效率”和“制度成本”的章节时,一些模糊的念头开始在他脑海中碰撞、闪烁。他想起自己当年为了争夺一个沙场、一条运输线路,所动用的武力、打点的关系、付出的流血代价……那些被他视为“必要成本”的投入,在经济学视角下,是否正是一种巨大的、扭曲的“社会资源浪费”和“制度成本”?
他想起刘卫东曾多次劝他,要将生意“正规化”、“公司化”,减少对暴力的依赖。他当时不以为然,认为那是书生之见,不如拳头直接有效。现在想来,卫东看到的,或许正是这种隐藏在混乱之下的经济规律。而他,被短期的暴利和权力的快感蒙蔽了双眼。
这种反思,并非带着强烈情绪的悔恨,而更像是一种冷静的、事后的复盘。他像一个局外人,在分析一个名叫“陈山河”的样本,在特定历史时期和市场环境下,所做出的种种非理性选择及其必然导致的失败结局。
在这种持续的、高强度的阅读和思考中,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如同深秋的湖水,在他内心深处缓缓沉淀下来。
外界的纷扰,监狱的规矩,同监舍犯人的琐碎争斗,甚至对过往兄弟的牵挂,对母亲逝去的悲痛……所有这些,似乎都被隔绝在了这方由书籍构建的精神空间之外。它们依然存在,但不再能轻易掀起他内心的波澜。
他不再去计算刑期还有多长,不再焦虑于出狱后该如何自处,也不再执着于追问“如果当初……”。过去,已成定局,是一本合上的、写满错误答案的练习册;未来,尚不可知,是一片虚无的远景。他能把握的,只有当下这个可以安静阅读和思考的瞬间。
这种平静,与之前的沉寂和淡漠不同。那更像是一种情感耗尽后的真空状态。而现在的平静,则是一种在认知层面获得某种领悟后,产生的内在秩序感。他接受了自己作为囚徒的现实,也接受了自己过往的愚蠢和罪孽。他不再与之对抗,而是尝试去理解其背后的因果。
他开始在监狱允许的范围内,帮助其他识字不多的犯人读信、写简单的家书。不是为了换取什么,也不是为了表现争取减刑,仅仅是因为,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能感受到一种极其微小的、利他的价值感。这价值感与他过去追求的权势和财富无关,却带来一种踏实的心安。
偶尔,在放风时,他依旧会抬头看天。但眼神不再是被禁锢的痛苦,而是一种近乎观察者的平静。天空的蓝,云朵的白,飞鸟的掠过,都仅仅是自然的现象,如同书中的经济学原理一样,自有其运行的规律。
他找到了与漫长刑期和平共处的方式。不是忍耐,不是煎熬,而是将这段时光,转化为一场漫长而深入的内省与学习。高墙铁网禁锢了他的身体,却意外地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精神世界的大门。
内心的风暴已然止息,仇恨、不甘、恐惧的余烬渐渐冷却。剩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淡淡悲哀却又异常坚韧的平静。他像一块被岁月和苦难反复冲刷的卵石,磨去了所有棱角,沉在河床的最深处,静默地感受着时间的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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