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陵松涛的回响,如同洪钟大吕,在江疏影心中震荡不息。晏几道那番关于“文明根脉”与“新的活水”的论述,为她推开了一扇从未设想过的门。门后,不是绝望的深渊,而是一条更为漫长、却也承载着更沉重希望的荆棘之路。
不再犹豫,不再彷徨。目标已然明确——南下!带着“北溟”的火种,带着父亲与陆沉舟的沉冤昭雪的希望,带着记录这亡国血泪、延续文明薪火的使命,前往那残宋势力尚在挣扎的闽广之地。
兰渚山谷地虽好,却非久留之所。蒙古兵锋南下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绍兴府城已是风声鹤唳,这座文化圣地沦陷也只是时间问题。
在晏几道的安排下,他们很快便行动起来。晏几道似乎早已为此做好了准备,他动用了“归舟”隐秘的渠道,弄来了南下的路线图、必要的盘缠和伪装的身份文牒——他们将以北上投亲避祸的商人眷属身份南下。
“记住,从现在起,你们不再是‘执砚者’,也不是‘北溟’的首领。”临行前,晏几道将文牒交给江疏影,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活下去,将东西送到,比无谓的牺牲更重要。愤怒与悲伤,要藏在心里,而不是写在脸上。”
江疏影郑重接过,点了点头。她看了一眼手中的“北溟潜渊”玉印,小心地将其贴身藏好。这枚印章,代表的已不仅仅是权力,更是责任。
阿阮也换上了一身寻常民女的粗布衣衫,将短刀巧妙隐藏。她虽沉默,但眼神坚定,显然已完全接受了新的使命。
他们没有选择相对好走、但也更加危险的浙东官道,而是计划沿着曹娥江南下,进入浙南山区,再辗转前往福建。这条路线更为崎岖难行,但也能更好地避开蒙古骑兵的主力。
出发这日,天色阴沉。三人离开了兰渚山,向西南而行,前往曹娥江畔的一个小渡口。沿途所见,依旧是逃难的人流,只是方向与他们相反,更添几分乱世的仓皇。
曹娥江,因东汉孝女曹娥投江寻父而得名,江水湍急,两岸山势陡峭。此刻的江面上,失去了往日的渔歌唱晚,只有一些和他们一样、试图南逃避祸的船只,行色匆匆。
晏几道找到的是一条不大的乌篷船,船公是个沉默寡言的老者,似乎与晏几道相熟,并不多问,只是默默地将他们让上船。
船只离岸,驶入江心。江水浑黄湍急,打着旋儿向下游奔涌。两岸青山如黛,却蒙着一层乱世的愁云。江风很大,吹得乌篷猎猎作响,也带来了远方隐约的、如同闷雷般的声响——那是战鼓?还是炮声?无人知晓。
江疏影站在船头,望着身后渐渐远去的绍兴方向。那里,埋葬着她的童年记忆,埋葬着父亲的清名,也埋葬着一个时代的文采风流。此去经年,不知何时能归,或许……永无归期。
阿阮坐在船舱口,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晏几道则与老船公坐在船尾,低声交谈着什么。
船只顺流而下,速度很快。约莫过了半日,前方江面变得开阔,水流也稍稍平缓了一些。然而,空气中的紧张感却陡然加剧。
只见前方的江面上,赫然出现了蒙古水师的巡逻战船!虽然不如钱塘江口的艨艟巨舰,但对于他们这条小乌篷船来说,已是庞然大物。战船上旗帜招展,甲板上士兵的身影清晰可见。
“低头!进舱!”老船公低喝一声,猛地扳动船舵,试图借助江心一处浅滩的阴影规避。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若是被盘查,他们的伪装未必能瞒过精明的蒙古军官。
幸运的是,那几艘蒙古战船似乎有更重要的任务,并未在意他们这条不起眼的小船,只是远远地监视着江面,向着上游绍兴方向驶去。
虚惊一场。
但老船公的脸色并未放松,反而更加凝重。他指着下游方向,对晏几道低语了几句。
晏几道眉头微蹙,走到船头,对江疏影道:“下游不远,便是曹娥江入海口。听闻……张世杰将军麾下的一部分不愿投降的水师,在那里……与蒙古人进行了最后一战。”
最后一战……江疏影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了那位在吴山伍公庙前,毅然决然留下祭旗的老将军。
船只继续下行。果然,越是靠近入海口,江面上的气氛越是异样。水色变得浑浊不堪,漂浮着大量的碎木、破帆,甚至……还有一些难以辨认的、被江水泡得发白的物体。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硝烟、血腥和江水腥气的怪异味道。
终于,他们看到了。
在曹娥江与大海交汇处的宽阔水面上,一片狼藉。十数艘宋军战船的残骸歪斜地搁浅在滩涂上,或倾覆在水中,焦黑的船体诉说着战斗的惨烈。更多的碎片随着潮水起伏,如同巨大的坟场。
而在那片残骸最为集中的水域,江水隐隐泛着一种不祥的暗红色。
没有旗帜,没有呐喊,只有死寂。
只有那奔腾入海的曹娥江潮,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这片浸透了忠魂热血的水域,发出永恒的、悲壮的呜咽。仿佛在为这些最後的孤忠,举行一场无人观礼的水葬。
船公默默地将船速降到最低,让船只缓缓地从这片死亡水域旁滑过。他摘下头上的斗笠,向着江心那片暗红的水域,深深鞠了一躬。
晏几道负手而立,望着那片惨状,久久不语。
阿阮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江疏影站在船头,任由江风带着咸腥的水汽扑打在脸上。她没有流泪,只是紧紧握着船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仿佛能看到,在不久之前,就在这里,那些明知必死却依旧扬帆迎敌的宋军将士,他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冲向数倍于己的蒙古战舰?是绝望?是不甘?还是……如同吴山祭旗时那般,为了一个虚无缥缈却不容玷污的“义”字?
曹娥江潮,送走的不仅是江水,还有这末世最后的一批孤忠之魂。
船只缓缓驶过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水域,将死亡与悲壮抛在身后,驶向未知的、同样布满荆棘的南方前路。
江疏影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那泛着暗红色的江水。
这血海深仇,这亡国之痛,这文明延续的重担,她记住了。
喜欢画师惊劫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画师惊劫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