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二人南渡潇湘,行至武陵山脉余脉,一处名为“桃花障”的幽深山谷。此地山势回环,溪流密布,春日桃花如云似霞,然当地山民却告诫,切莫深入山谷尽头那处名为“仙人晒画台”的险峻石崖。近月来,有自外地流窜而来的盗墓匪伙,听闻崖下古洞藏有前朝隐士宝藏,遂不顾禁忌,强行破洞而入。入洞者七人,仅两人昏厥洞口被猎户所救,其余皆不知所踪。而获救两人醒来后,神智恍惚,时而痴笑,时而惊恐,反复念叨着“画活了……进去了……出不来了……”,且其眼瞳之中,竟隐约倒映着不属于此间山川的亭台楼阁、人物走兽之影,栩栩如生,仿佛烙印其中。
“公子,那石崖方向……‘景致’重叠错乱,”阿翎凝眸远眺,秀眉微蹙,“非是寻常山岚瘴气。有许多细碎、凝固的‘念’与‘景’,像是一幅幅被强行定格的画卷,气息陈旧而混乱。那两人眼中所映,怕是已被那些‘画景’侵染了心神。”
宁瑜闭目,以灵力细探,感知到一股奇异而粘稠的灵机波动,如墨渍般在那片区域晕染开来,其中混杂着无数被封存的视觉记忆、破碎意念与空间褶皱。“非是精怪幻术,亦非寻常迷阵。此乃‘画壁锁魂’之局!那‘仙人晒画台’恐非虚言,古代必有精通画道并通晓摄魂之术的奇人异士,以崖壁为卷,以秘法作画,将山川灵韵、人物精魄乃至一方‘景致’炼入画中,形成独立‘画境’。盗墓者误入其核心,触动禁制,魂魄被摄入不同画境,肉身失魂,或困于画壁之内。那二人眼中倒影,便是魂魄沾染画境气息,未能完全归位之故。”
二人寻至那猎户家中,探望两名神志不清的盗墓者。只见他们眼神涣散,对外界刺激反应迟钝,但若有人在他们面前展示图画或描述特定场景,他们便会激动异常,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描摹,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仿佛正置身于另一个时空之中。宁瑜以神念轻探其识海,只觉一片光影交错,无数破碎的画面与声音如潮水般冲击,其主魂确实已不完整,有部分被强行剥离,困锁于某处。
“必须尽快找到那画壁核心,救出被困者魂魄,否则时日一久,画境同化之力加深,他们将永远迷失,肉身亦会枯竭而亡。”宁瑜神色凝重,“且此等画壁锁魂之术,若核心失控,画境力量外泄,恐将扭曲现实景致,使周遭生灵渐次被纳入画中,沦为活画,祸害无穷。”
事不宜迟,问明路径后,宁瑜与阿翎即刻动身前往“仙人晒画台”。
穿过桃花障,越往深处,山林越是幽静,溪流潺潺,鸟鸣啾啾,景致原本颇为怡人。然而,渐渐地,二人开始察觉到异样。路边的岩石纹理,有时会诡异地组成类似人脸或兽首的图案,眨眼间又恢复原状;林间的光影,偶尔会投射出不符合当下季节的景物轮廓,如秋日黄叶或冬日枯枝,一闪即逝;甚至空气中飘来的花香,也会突兀地夹杂着陈年墨香或遥远市井的气息。
“画境之力已经开始侵蚀现实了。”宁瑜沉声道,示意阿翎提高警惕。
阿翎点头,灵鹤清辉悄然笼罩二人,净化着那些试图侵入感知的异常“画意”。
终于抵达那所谓的“仙人晒画台”。这是一面高逾十丈、宽数十丈的巨大平整石壁,石质细腻,色如淡赭,远观确如一张铺开的巨幅画纸。石壁下方,有一个被暴力破开的黝黑洞口,仅容一人通过,阵阵阴风与更浓郁的墨香、陈旧气息从中涌出。
二人点燃特制的长明火折,俯身入洞。洞内初时狭窄,行不过十余丈,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巨大的天然石窟。石窟中央,有一方清澈见底的水潭,水汽氤氲。而石窟的四壁,乃至部分穹顶,竟密密麻麻布满了壁画!这些壁画绝非寻常墓室彩绘,其笔触细腻传神,设色古雅绚丽,所绘内容包罗万象:有山川大河、城郭市井、园林庭院、人物故事、飞禽走兽……每一幅都仿佛拥有独立的生命与空间感,站在不同角度观看,竟能产生身临其境、画中景物似在活动的错觉!
更令人心惊的是,一些壁画中的人物或动物眼睛,在火光照耀下,竟会微微反光,仿佛正注视着闯入者。空气中,那些被描绘的景致所对应的声音、气味,也似乎隐隐可闻,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感官洪流。
“公子,这些画……不是死的!”阿翎低呼,她的灵觉清晰感知到,每一幅画都像是一个微缩的、封闭的“小世界”,其中凝聚着创作者的心血、意念,甚至可能拘禁着真实的生灵精魄!无数这样的“小世界”气息交织,使得整个石窟的空间规则都变得异常脆弱和扭曲。
宁瑜也感到强大的压力。这并非攻击性的力量,而是一种无处不在的、试图将人“纳入”画中的同化之力。他必须时刻运转清心咒,稳固心神,才能保持自我认知不被周围无尽变化的“画意”带偏。
“找找看,有没有特别突出、或者明显是核心的画作,以及……那些失踪者的痕迹。”宁瑜低声道,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画壁。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二人身旁一幅描绘着繁华街市的壁画,突然光芒微放,画中一个正在吆喝卖货的小贩形象,猛地从墙壁上“凸”了出来,化作一个半虚半实、色彩鲜明的人影,朝着宁瑜咧开一个夸张的笑容,手中竟递过来一个虚幻的烧饼!同时,一股市井喧嚣与食物香气扑面而来,无比真实!
紧接着,另一幅山水画中,一条墨色溪流竟真的流淌出壁画,清凉的水汽弥漫;一幅花鸟画中,几只彩蝶翩然飞出,绕着阿翎飞舞;一幅仕女图里的美人,眼眸流转,仿佛就要走下墙壁……
整个石窟的画壁仿佛都“活”了过来!无数画中的景物、人物、生灵,开始试图突破画纸的束缚,侵入现实,将宁瑜和阿翎拉入它们的世界,或者将石窟本身改造成一幅更大的、混乱的“活画”!
“凝神!勿被画意所惑!这些都是画境力量外显的幻象,核心未破,它们无法真正脱离画壁存在!”宁瑜大喝,金光咒爆发,璀璨金光如烈日灼灼,将蔓延过来的虚幻街景、流水、蝴蝶等强行逼退、消融。这些画影看似真实,实则根基浅薄,在至阳至正的金光面前,如同积雪遇阳,迅速消散。
阿翎也全力催动清辉,清辉所过之处,那些混乱的画意如同被清水洗涤的污渍,暂时褪去,画壁恢复平静。但二人能感觉到,暗流仍在汹涌,画壁深处那股试图同化一切的力量并未减弱,反而因为他们的抵抗而变得更加活跃。
突然,阿翎指向石窟深处:“公子,你看那里!”
只见在水潭正对的石壁上,有一幅尺寸远大于其他壁画的巨作!画中并非具体景物,而是一片混沌初开、鸿蒙未判般的景象,无尽的色彩与线条在其中旋转、流淌、交织,仿佛蕴含着所有画作的源头与终极。而在这片混沌中心,隐约可见一点极深的墨色,仿佛所有画意的最终归宿。
“那恐怕就是所有画境的‘总纲’或‘核心’!”宁瑜目光一凝,“那些失踪者的魂魄,最有可能被困在由这幅核心画作衍生的、更深层的画境之中!”
然而,想要接近那幅核心画作,谈何容易。越是靠近水潭,周围画壁的“活性”就越强。那些壁画不再仅仅是溢出幻象,而是开始产生实质的吸力!
一幅猛虎下山图,那画中猛虎一声咆哮(虽无声,却有震慑神魂的意念),竟产生一股吸扯之力,要将人的魂魄拉入画中,体验虎啸山林之感;一幅深闺幽怨图,传来凄婉的琴声意念,引人沉溺哀伤,恨不得投身画中安慰佳人;一幅沙场征战图,杀伐之气冲霄,令人热血沸腾,几欲提剑加入战团……种种意念,直指人心弱点,防不胜防。
宁瑜和阿翎不得不分出大量心力抵御这些无形的精神攻击,步履维艰。更麻烦的是,脚下的地面、身旁的岩石,也开始浮现出淡淡的画影,仿佛整个石窟正在从现实向“画境”转化。
“公子,这样下去,我们也会慢慢被‘画’进去的!”阿翎焦急道,她的清辉在无数画意冲击下,范围不断缩小。
宁瑜心念急转。这画壁锁魂之术,其根本在于“以假乱真”、“以意夺神”。它不依靠蛮力,而是通过极致的艺术感染力与精神暗示,让人自愿或不知不觉地认同画中世界,从而魂魄离体,被画境收摄。破局关键,不在于以更强的“力”去对抗“画”,而在于能否坚守比画境更真实、更本源的“自我”与“真实”。
“阿翎!”宁瑜忽然停下脚步,不再试图强行向前,“收敛所有防御!回想你我记忆中最真实、最不可替代、独属于我们自己的那一刻!无关力量,无关外物,只关乎‘本心’与‘经历’!”
阿翎闻言,虽不明全部深意,但对宁瑜的信任让她立刻照做。她闭上眼,收敛清辉,心神沉入记忆深处——那是她初化人形,于晨曦薄雾中第一次看见自己水中倒影时的好奇与懵懂;是跟随宁瑜游历天下,见证人间悲欢时心中的触动;是无数个平凡却真实的日夜相伴……这些记忆,是她作为“阿翎”独一无二的印记,是任何高超画技也无法完全复制的“真实”。
与此同时,宁瑜也闭上双眼。他识海中观想的,不是强大的法术,不是深刻的道理,而是幼时母亲灯下缝衣的剪影,是父亲教导他识字时笔尖的墨香,是自己第一次领悟自然之道时心中那莫名的悸动,是与阿翎相伴以来每一个值得铭记的瞬间……这些琐碎而真实的生命体验,构成了他“宁瑜”这个存在的根基。
二人不再抗拒周围无孔不入的画意,而是将心神彻底沉浸于自身那份独一无二的“真实”之中,并将这份“真实”的感触,如同呼吸般自然散发开来。
起初,周围的画意仿佛找到了新的目标,更加汹涌地试图包裹、同化这份“真实”。然而,很快,奇妙的变化发生了。
那些试图侵染他们的画意,在触及到二人那纯粹而独特的“本真记忆”时,如同遇到了无法兼容的颜料,开始产生排斥、紊乱。画虎的画意无法理解为人子的温情,深闺的哀怨触碰不到灵鹤初化的新奇,沙场的豪迈更与灯下墨香格格不入……
画壁锁魂之术,擅长捕捉和放大人心中共通的情感与欲望(如恐惧、贪婪、爱慕、愤怒),并将其投射到预设的画境模板中。但对于宁瑜和阿翎此刻所展现的、高度个人化、无法被简单归类和复制的“本真记忆”,它那套“以假乱真”的机制,第一次遇到了无法“乱”的“真”!
二人周身,开始浮现出极其微弱、却无比稳固的、由他们自身真实记忆片段构成的“光晕”。这光晕并不强大,却如同定海神针,让周围翻腾的画意浪潮无法真正淹没他们。那些试图拉他们入画的吸力,也因为找不到可以“共鸣”或“替代”的切入点,而变得无力。
趁此机会,宁瑜拉着阿翎,一步步向着水潭对面的核心画壁走去。每一步踏出,脚下试图浮现的画影便如潮水般褪去;四周袭来的精神诱惑与吸力,也如同撞上无形屏障,徒劳无功。
终于,他们站到了那幅混沌核心画作之前。
近距离观看,更能感受到这幅画的非凡。它仿佛拥有生命,其中的色彩与线条在缓慢蠕动、演化,看久了,竟让人有种灵魂都要被吸进去、化入那无边混沌的感觉。
宁瑜强定心神,将目光投向那混沌中心的一点极深墨色。他以神念为触须,小心翼翼地探向那点墨色。
轰!
仿佛打开了闸门,无穷无尽的画意与信息洪流瞬间将宁瑜的神念吞没!他“看”到了——无数个层层叠叠、彼此嵌套又相对独立的画境世界!有园林、有战场、有书斋、有集市……而在其中几个画境里,他感知到了微弱的、属于那几个失踪盗墓者的魂魄波动!他们或在画中市井麻木行走,或在画中战场疯狂厮杀,或在画中园林痴迷流连,已然深深陷入,几乎与画境同化。
而所有画境的源头,都指向这核心画作中那一点墨色。那墨色之中,似乎还封印着一道更加古老、更加苍凉的意念——那是创造这一切的画道奇人残留的执念,或许是追求艺术的永恒,或许是对现实的失望,或许是对掌控一方天地的渴望……
“找到你了。”宁瑜心中默念。救人之法,要么强行打破画境,但可能伤及被困者脆弱的残魂;要么,以更强大的“真实”与“本我”之意,为那些迷失的魂魄点亮回归的灯塔,引导他们挣脱画境幻象,寻回自我。
他选择后者。
“阿翎!”宁瑜传音,“将你的‘本真记忆’之光,与我相连!我们一起,将‘真实’的坐标,投入这些画境之中!”
阿翎立刻会意,将她那由独特记忆构成的稳固“光晕”,与宁瑜的相连。二人心意相通,彼此那份独一无二的“真实”交融、共鸣,形成一股虽不耀眼、却坚韧无比、无可替代的“存在之锚”。
宁瑜凝聚全部心神,将这枚“存在之锚”的意念,沿着神念的连接,狠狠“钉”入了那核心墨色之中,并通过它,辐射向所有与之相连的画境世界!
刹那间,所有画境之中,都出现了一点微光,一份清晰无比的、关于“宁瑜”和“阿翎”是谁的记忆片段,以及一份强烈的、回归“真实自我”的呼唤!
对于那些深陷画境、几乎忘记自己是谁的盗墓者残魂而言,这点微光如同黑夜中的灯塔,冰冷画境中的一团篝火!他们那被画意覆盖的、属于“自己”的微弱记忆,被这外来的、强烈的“真实”坐标所触动、所唤醒!
“我是……王五?”
“这里不是我家……”
“我要回去!”
混乱但逐渐清晰的意念从各个画境中反馈回来。那些被困的魂魄开始挣扎,开始试图摆脱画境的束缚,循着那“真实之锚”的指引,向外脱离!
核心画作剧烈震动起来!那点墨色疯狂旋转,试图镇压魂魄的逃离,更试图吞噬宁瑜和阿翎那份扰乱的“真实”意念。整个石窟的画壁都开始明灭不定,所有画中景物发出无声的哀鸣与怒吼,仿佛一幅即将崩溃的巨画。
“坚持住!”宁瑜与阿翎紧守心神,将自身“本真”催发到极致,死死维持着那“存在之锚”的稳定。
终于,一道道微弱的光点,如同归巢的萤火,从核心画作以及周围一些画壁中飘出,汇聚到水潭上方,渐渐凝聚成五个模糊的人形虚影——正是那五个失踪者的残魂!虽然虚弱,但总算脱离了画境。
与此同时,那核心画作中的墨色,发出一声悠长的、仿佛解脱又似遗憾的叹息,其光芒彻底黯淡下去,整幅混沌画作停止了流动,化为普通的、虽然精妙但再无神异的壁画。石窟中所有躁动的画意如潮水般退去,恢复了古洞应有的沉寂与昏暗。只有那些壁画,依旧精美,却不再有摄魂夺魄之能。
宁瑜和阿翎几乎虚脱,但看到那五个缓缓飘向洞口(他们的肉身应在附近)的残魂,心中稍安。二人调息片刻,将残魂小心引导出洞,并以安魂符助其回归各自昏迷或痴傻的肉身,这需一段时日的将养方能完全恢复。
离开仙人晒画台时,已是次日清晨。朝阳透过林隙,洒在湿润的岩石和溪流上,光影自然流动,再无昨日的诡异错乱。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宁瑜望着恢复正常的山谷,感慨道,“画道至高,可夺天地造化,然若失却本心,沉迷于营造虚幻之境,甚至拘役生灵神魂,便是入了魔道,与真实背道而驰。世间万般幻象,无论多么精美逼真,终究难敌一颗赤诚本真之心。为人处世,当时时拂拭心镜,明辨真伪,坚守自我,方不致迷失于万千幻象之中。”
阿翎看着阳光下真实摇曳的桃花,轻声道:“嗯,再好看的画,也是别人画的景。自己的路,自己的经历,哪怕是平凡的,也是独一无二、最珍贵的真实。”
二人将洞窟入口以阵法遮掩,防止后人误入,又叮嘱了山民相关禁忌,这才飘然离去。而那“画壁锁游魂”的诡谲传说,则随着画境核心的沉寂,化作了一个关于真实与虚幻、本心与迷失的深刻寓言,流传于武陵山水之间。
(本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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