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金军的那场雪夜突袭,像一把冰冷的匕首,虽然被勉强格开,却在辽阳守军每个人的心头划开了一道更深的口子。城墙上的血迹尚未彻底清理干净,冻僵的尸体一车车运往城外掩埋,恐惧和疲惫如同瘟疫,在营中无声地蔓延。
胜利?没人觉得那是胜利。那只是一次侥幸的击退。谁都知道,努尔哈赤的主力并未受损,他就像一头耐心的恶狼,蹲在黑暗的风雪里,舔着爪子,等待着下一个更佳的机会。
城内的气氛愈发压抑。粮草!这两个字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却又不敢轻易触碰的噩梦。
配给的口粮肉眼可见地减少了。原本就稀薄的粥饭,如今更是能照见人影。干粮储备早已见底,偶尔发放的一点杂粮饼子,硬得像石头,需要用力掰开,在嘴里含化了才能下咽。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开始折磨着每一个士卒。
军官们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巡查的次数却越来越多,尤其是城西的粮库区域,守备明显加强了不止一倍。那种如临大敌的紧张,反而更印证了大家心中的不祥预感——我们的命脉,就快断了。
赵老蔫负责协助管理仓廪,他的消息最是灵通。这几日,他回来的越来越晚,脸色也越来越阴沉,那只好手常常不自觉地攥紧,骨节发白。
夜里,他缩在营房的角落,凑在我和老杨头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什么似的:“……快见底了。妈的,库里那点存粮,就算耗子省着吃,也撑不过十天了。”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眼里满是血丝:“上头还在吵,是死守待援,还是……突围。可援军在哪?萨尔浒之后,哪还有像样的援军?突围?城外是八旗铁骑,饿着肚子怎么突?”
老杨头默默擦拭着他的枪,头也不抬,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守城先守粮。粮尽,城必破。”
这话像一块冰,砸在我心口。
又过了两日,连那照见人影的稀粥,供应都开始不稳时,流言终于变成了绝望的哀嚎。有消息灵通的士兵哭喊着说,通往辽阳的最后几条粮道,都被后金的游骑彻底切断了!最后一支试图运粮进来的车队,在城外二十里处被劫杀焚毁,无一生还!
恐慌,彻底的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最后一点秩序。
开始有士兵不顾军令,成群结队地冲击粮库,试图抢出哪怕一点能吃的东西!守卫粮库的军官弹压得异常艰难,冲突中见了血,更增添了绝望的气息。
我们都清楚,辽阳,已经成了一座孤城,一座饿城。
就在这人心惶惶、几近崩溃的边缘,又一个雪夜悄然降临。风比前次袭击时小了些,但雪更大,鹅毛般的雪片无声飘落,掩盖了一切声响,也掩盖了无数可能正在逼近的杀机。
因为之前的夜袭,城防加强了数倍,几乎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每个人都瞪大眼睛,不敢有丝毫松懈。饥饿让人虚弱,也更让人警惕。
我负责巡守一段靠近西城粮库区域的城墙。望着城内那片被高墙围护、灯火比别处稍显密集的区域,我知道,那里囤积着我们最后的口粮,也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时间在饥饿和寒冷中缓慢爬行。到了后半夜,雪依旧未停,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寂静得可怕。
突然!
毫无任何征兆!
城西粮库的方向,猛地爆起一团巨大的火光!
那火光起得极其突兀猛烈,绝非灯火,而是……燃烧!
紧接着,是第二团!第三团!
冲天的火焰瞬间撕裂了沉沉的雪夜,将飘落的雪花都映成了诡异的橘红色!
“火!!粮库起火了!!!”
凄厉到骇人的尖叫声划破夜空,带着无尽的惊恐和绝望!
整个辽阳城,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点燃了!
“走水了!粮库走水了!”
“快救火啊!”
“我们的粮食!”
城墙上的守军瞬间大乱,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城内那冲天的火光,目瞪口呆,魂飞魄散!粮食!那是我们活下去的最后指望!
“不准乱!各守各位!严防敌军偷袭!”军官们声嘶力竭地试图维持秩序,但他们的声音在巨大的恐慌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不少士兵已经下意识地想要冲下城墙,去抢救那救命的口粮!
就在这极度的混乱和注意力被城内大火吸引的刹那——
城外的黑暗之中,再次响起了死神般的呼啸声!
这一次,不再是全面的攻城,而是精准而致命的集中射击!
无数支火箭(点燃的箭矢),如同瓢泼大雨般,从城外黑暗中抛射而出,划过优美的弧线,极其精准地覆盖了粮库区域以及附近惊慌失措的救火人群!
咻咻咻——!
火箭密集地落下,钉在木质建筑上、粮囤上、甚至人的身体上!原本就猛烈的火势,被这波火上浇油的火箭彻底引爆,形成了更大的火海!
惨叫声、爆炸声(或许是囤积的油料或火药被引燃)、房屋倒塌声……从粮库方向传来,如同人间地狱!
“奸细!城里有奸细!”赵老蔫猛地跳起来,眼睛血红,指着粮库方向嘶吼,“那火是从里面同时起来的!是奸细放的火!外面的人在用火箭覆盖!他们里应外合!要绝我们的根啊!”
他的话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完了。
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不是意外走水,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恶毒到极点的阴谋!努尔哈赤不仅要攻城,更要先焚毁我们的粮草,从根子上掐断我们的生机!饥饿和绝望,会比任何刀剑更快地摧毁这座城池!
城头上的守军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一部分人想要去救火(那几乎是本能),一部分人要防备城外可能的趁势攻城,军官的命令完全失效,每个人都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淹没了。
我拄着枪,望着城内那映红天际的火光,手脚冰凉。那燃烧的不仅仅是粮食,更是我们最后一点希望。饥饿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而恐怖地攥紧了我的胃,我的心脏。
老杨头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边,他干瘦的脸上被火光映照得明暗不定。他没有看城下的火海,而是死死盯着城外那片依旧黑暗的雪原,仿佛能看透那黑暗中的无数双眼睛。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压过了周围的混乱:
“看够了吗?”
我茫然地转头看他。
“记住这火。”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记住这饿。”
他的目光终于从城外收回,落在我脸上,那双鹰眼里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这就是败仗的味道。这就是亡国的先声。”
“现在,”他握紧了手中的大枪,枪尖指向城外,“拿起你的枪。他们烧了我们的粮,下一步,就是要来取我们的命了。”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内心的慌乱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彻骨的愤怒和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粮已焚,路已绝。
除了握紧手中这杆枪,在这绝地上,战至最后一刻,似乎,也已别无他选。
风雪依旧,火光冲天。辽阳城的这个雪夜,格外漫长,也格外寒冷。那饥饿的火焰,不仅在焚烧粮仓,更开始灼烤着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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