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雨，在第七日傍晚停了。湿漉漉的石板路泛着青黑的光，像一条条僵死的蛇。空气里那股子泥土和腐草的腥气还没散尽，又被一股更怪的味道盖了过去——是肉闷在湿热里烂掉的甜腥，混着草药熬糊了的苦味，从巷子深处一阵阵地飘出来，熏得人脑仁疼。
赵宸勒住马，站在南城十字街口，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刚从堤坝回来，玄色亲王服的下摆沾着泥点，右肩的修罗眼烙印在阴天里隐隐发烫。原本该是劫后余生的安宁景象，此刻却被一股无形的恐慌搅得支离破碎。
街边的茶摊空了大半，几个胆大的茶客凑在一块，脑袋几乎贴在一起，声音压得极低，像在议论什么见不得光的秘事。
“……看见没？西巷刘屠户家，一家五口全躺下了，浑身发黑，咳出来的血都是黑的！”
“何止！我家隔壁那婆子，前儿还好好的，昨儿夜里就断了气，仵作去看，说是从里到外烂透了！”
“邪性！太邪性了！这哪里是病，分明是阎王爷来收人了！”
“嘘！小声点！当心隔墙有耳！我听说，这是天谴！是宸王殿下平了乱，惹怒了上天，降下的瘟神！”
“天谴”两个字像根针，狠狠扎进赵宸的耳朵里。他眸色一沉，胯下的马不安地刨了刨蹄子。这谣言，来得也太快、太巧了。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哭喊声从西巷口传来。
“让开！都让开！”
一队衙役抬着两扇破门板，门板上躺着个面色青紫的壮汉，双目圆睁，嘴角挂着黑血，已然没了气息。壮汉的胸膛裸露在外，皮肤上布满了蛛网般的黑斑，在惨白的日光下显得格外瘆人。
周围的百姓吓得连连后退，几个妇人当场哭嚎起来，更多的人则是脸色煞白，眼神里满是恐惧和怨憎，那怨憎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就扫向了站在街口的赵宸。
“瘟神……是瘟神来了……”
“都怪宸王殿下！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平什么乱，惹得天怒人怨！”
“听说啊，宫里那位也病重了，这就是报应！”
不堪入耳的议论像潮水般涌来。赵宸身边的护卫队长墨尘“锵”地一声拔出刀，怒目圆睁：“殿下，属下……”
“收起来。”赵宸抬手制止了他，声音冷得像冰。他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到那扇门板前。那股混杂着甜腥与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他强忍着不适，俯身查看那具尸体。死者双拳紧握，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显然在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
“殿下，”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外围传来，“可否让一让？”
赵宸回头，看见一个身着素雅襦裙的少女，正扶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费力地从人群中挤过来。少女约莫十六七岁，梳着简单的双丫髻，眉眼清秀，气质沉静，即便在这混乱污浊的环境里，身上也带着一股淡淡的药草清香。她身旁的老者，面容清癯，眼神矍铄，步履虽缓，却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
“林阁老。”赵宸认出了来人，连忙上前一揖。来者是当朝内阁大学士林敬之，人称林阁老，德高望重，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林阁老摆了摆手，目光落在门板上的尸体上，眉头紧锁：“宸王殿下，老夫带孙女林芷前来义诊，不想竟赶上这等祸事。”
赵宸的目光这才落到林芷身上。少女也正看着他，眼神清澈，没有寻常闺秀的怯懦，反而带着一股医者的专注与审视。
“林小姐。”赵宸颔首致意。
林芷福了一福，视线却越过他，直直地盯着那具尸体，秀气的鼻尖微微翕动，似乎在分辨空气中的气味。“殿下，此地不宜久留，疫气甚重。”她转向林阁老，语气坚决，“祖父，此地恐为疫源地，需立刻封锁，隔离病患，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芷儿说的是。”林阁老叹了口气，对赵宸道，“老夫听闻南城疫病，特带芷儿前来施药。只是这病症古怪，老夫行医数十载，也未曾见过。”
赵宸心中一动。林家是杏林世家，林阁老的医术在朝野素有盛名，连他都束手无策，这瘟疫的诡异可见一斑。他看向林芷，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眼神里却有着超乎年龄的笃定。
“林小姐可有头绪？”
林芷摇了摇头，眉头蹙得更紧：“脉象紊乱，高热不退，咳血，皮下生斑……寻常伤寒、肺痨绝无此症。这黑斑，不似血瘀，倒像是……毒物侵体，又或是邪秽入血。”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这气味……”
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微变：“像是水里的腐气，混着……某种矿石的腥气。”
水里的腐气？赵宸心头猛地一跳。他立刻想到了南郊的堤坝和水源！新筑的分水堰虽挡住了洪水，但上游冲刷下来的污泥杂物，是否污染了下游的取水口？还有，凤九娘的情报里提到的“朱砂”，太医院为隆庆帝安神所用的朱砂，其炮制所需的汞矿，若处理不当，渗入水源……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形。这瘟疫，恐怕并非天谴，而是人祸！是有人在水源里动了手脚！
“殿下！”墨尘的声音带着焦急，“巡城司的人到了，还有……太医院的院判也来了。”
赵宸抬眼望去，只见一队身穿皂衣的巡城司官兵粗暴地推开人群，为首的正是巡城司指挥使，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而在他身后，跟着个身穿五品太医官服的中年人，面白无须，眼神里带着几分倨傲和冷漠。
“宸王殿下，”指挥使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下官奉命，封锁南城三坊，所有病患一律隔离，敢有违抗者，以妖言惑众论处！”
“慢着！”林阁老上前一步，“指挥使大人，当务之急是治病救人，隔离可以，但不能乱了章法，更不能断了百姓的生路！”
“林阁老，此事关乎社稷安危，自有上头定夺。”指挥使不耐烦地挥挥手，“来人，把这具尸体带走，所有接触过的人，都记下来，严密监视！”
几个衙役上前，七手八脚地去抬门板。
“且慢！”林芷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此等烈性疫病，尸身不可随意移动，恐加速疫气扩散。应先以石灰覆盖，就地封存，再作勘验。”
指挥使斜睨了她一眼，嗤笑道：“黄毛丫头，你懂什么？耽误了时辰，你担待得起吗？”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赵宸冷眼看着这一切，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防疫，更是一场人心的争夺战。老大党羽散布“天谴”谣言，巡城司不分青红皂白地强硬封锁，太医院的人迟迟不到，都在有意无意地将矛头引向他，引向这场刚刚平定的叛乱。
他向前一步，挡在林芷和林阁老身前，目光如刀，直视着指挥使：“本王在此。南城之事，由本王统筹。封锁可以，但要保证粮食和水源供应，更要请名医查明病因，对症下药。若有人借机生事，扰乱民心，本王定斩不饶！”
他的气势太强，指挥使竟被压得后退了半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就在这时，那太医院的院判慢悠悠地踱了过来，阴阳怪气地道：“宸王殿下，您日理万机，何必为这些贱民的生死劳心费神？此等病症，闻所未闻，恐怕是……邪气所致，非人力所能为啊。”
他这话，既是推卸责任，又暗暗地再次点明了“天谴”之说。
周围的百姓听了，看向赵宸的眼神愈发怨毒。
赵宸的耐心耗尽了。他没有再看那院判一眼，而是转向林芷，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林小姐，本王命你与林阁老一同主持南城义诊。所需人手、药物、物资，本王会立刻调拨。本王要你查清这瘟疫的根源，治好它。”
他又看向林阁老：“阁老德高望重，此事还需您坐镇，稳住局面，莫让宵小之辈得了逞。”
林阁老重重点头：“殿下放心，老夫与芷儿，定当竭尽全力。”
林芷迎上赵宸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恐惧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坚定的光。她深深一揖：“芷儿，定不负殿下所托。”
赵宸微微颔首，转身翻身上马。他最后望了一眼这片被恐慌笼罩的街区，百姓们看他的眼神，有恐惧，有怨恨，也有一丝微弱的、期盼被拯救的渴望。
他攥紧了拳头，右肩的烙印灼热得几乎要将他的皮肉烫伤。
谣言止于智者，更止于强有力的行动。想用一场瘟疫扳倒他，动摇他刚刚凝聚起来的声望？
那就看看，是谁的命更硬！
他调转马头，沉声下令：“墨尘，立刻封锁所有出入南城的河道，排查水源！通知凤九娘，动用听风楼的力量，给我查！查太医院近一个月所有出入记录，特别是涉及朱砂、硫磺等矿物药材的流向！还有，查！南城所有药铺、棺材铺、乃至义庄，看有无异常！”
“是！”墨尘领命而去。
马蹄声嘚嘚，赵宸带着护卫，向着晋王府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后，南城的哭喊声与议论声渐渐被抛远，但那股“天谴”的谣言，却像瘟疫本身一样，在湿热的空气中无声地蔓延开来，等待着他的，将是一场远比平叛更加凶险的战役。
而此刻的南城义诊处，林芷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医袍，正蹲在一个咳血不止的老妪面前，三根手指稳稳地搭在她的腕脉上。她秀眉紧锁，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病，棘手得超乎想象。但她知道，从她答应赵宸的那一刻起，就已没有了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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