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杯盘狼藉还没完全收拾干净，空气中残留着松鼠鳜鱼的酸甜气和蛋糕的奶香。宛瑜走前拍了拍天宇的肩膀，说“碗放着明天我来洗”，美嘉则在门口停顿了几秒，最终只是说了句“早点休息”，便带着一身未解的疑虑离开了。
门“咔嗒”一声合上，将整个屋子的寂静都留给了天宇。他没有动，只是坐在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兜里的钱包，直到窗外的路灯亮起，把房间照得半明半暗，才缓缓起身，走向书房。
书房的台灯是老式的白炽灯泡，拧开开关时，“滋啦”一声轻响，昏黄的光立刻铺满桌面。天宇从钱包里抽出那张被反复摩挲得边角发卷的照片——正是那张小学操场的合影。照片上的他穿着蓝白校服，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乱糟糟，正伸手去扯美嘉的马尾辫，而美嘉皱着眉要打他，两人身后的香樟树影影绰绰，叶片在阳光下透亮得像翡翠。
他把照片平铺在桌面上，指尖轻轻拂过照片里那个张牙舞爪的少年，喉结滚动了一下。
“真是……蠢得厉害。”他低声自语，语气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怀念。
台灯的光落在他眼底，映出一片复杂的情绪。他确实记不清很多事了，医生说这是头部受创后的选择性遗忘，可总有一些碎片，像扎在肉里的刺，时不时冒出来疼一下——比如美嘉扎马尾辫的红色皮筋，比如香樟树下掉落的紫色花瓣，比如她哭着说“再也不跟你玩了”，却第二天又把偷偷藏的糖塞给他。
他拿起笔，在照片背面写了个“嘉”字，笔尖顿了顿，又在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画完才发现，这个笑脸的弧度，和记忆里美嘉被他惹哭后，又忍不住原谅他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到底忘了什么呢……”他把额头抵在桌面上，照片的边缘硌着眉骨，有点疼。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片刺眼的白光，伴随着尖锐的刹车声。他猛地抬起头，手捂着太阳穴，呼吸有些急促。刚才那瞬间，他好像看到美嘉穿着同样的蓝白校服，站在马路对面冲他笑，手里举着两串糖葫芦，红色的糖衣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画面已经碎了，只剩下糖葫芦的甜腻味，仿佛还残留在舌尖。
“车祸……”他喃喃道，这个词像块冰，顺着脊椎滑下去，让他打了个寒颤。医生说他是在放学路上被一辆闯红灯的摩托车撞倒的，头部撞到了护栏，醒来后就忘了很多事。可美嘉为什么从没提过这场车祸？她那天不是说要送他一串山楂最多的糖葫芦吗？
他拉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面锁着一个铁盒子。钥匙是枚小小的铜制五角星，挂在脖子上，贴着心口的位置。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一个用玻璃纸包着的东西，扁扁的，像是被重物压过。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玻璃纸，里面是半串糖葫芦，山楂已经干瘪发黑，糖衣硬得像石头，却还能看出曾经被人精心摆过——每颗山楂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像一串小小的红灯笼。
这是他醒来后，在医院的枕头底下发现的。当时美嘉来看他，眼睛肿得像核桃，说这是她从路边捡的，问他要不要吃。他那时候什么都不记得，只是觉得这串糖葫芦丑得可爱，就一直收着。
现在看来，这哪里是捡的？玻璃纸上还沾着一小块蓝色的布料，看质地，和照片里美嘉校服的袖口，一模一样。
“你到底瞒着我什么……”天宇把半串糖葫芦放回盒子里，指尖触到玻璃纸上的布料时，突然想起美嘉的左胳膊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她说是小时候爬树摔的。可刚才那一闪而过的画面里，她的左胳膊好像缠着厚厚的纱布，也是在那个位置。
他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台灯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个被谜团困住的困兽。
抽屉里还有一本笔记本，是他醒来后开始记的。他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天宇”两个字，字迹很生涩，像是刚学写字的孩子。往后翻，记的都是些零碎的事：“今天美嘉给我带了牛奶，温的”“她不喜欢吃香菜，以后带饭别放”“她笑的时候，右边有个小梨涡”……
这些事，他记不清是自己观察的，还是美嘉告诉的，可每一条后面，都画着一个小小的五角星，和钥匙上的图案一样。
翻到最后一页，是昨天刚写的：“她问我记不记得放车胎气的事，我说忘了。其实……”后面是空的，只有一道深深的划痕，像是笔尖把纸都要戳破。
天宇盯着那道划痕看了很久，拿起笔，在后面补了一句：“我记得轮胎漏气时，你蹲在路边哭，我把自行车让给你，你却非要跟我一起走回去。”
写完才发现，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纸上，把“走回去”三个字晕开了，像个模糊的脚印。
他合上笔记本，把铁盒子锁好，放回抽屉里。窗外的风刮得树叶沙沙响，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他走到窗边，看到美嘉家的灯还亮着，窗帘上映出她坐着的影子，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在轻轻摇晃。
是那串他送她的风铃吧？小时候他用易拉罐的铁片做的，挂在她窗前，风一吹就叮当乱响，她说吵，却从来没摘下来过。
“等着我……”天宇对着那片影子轻声说，声音轻得被风吹散，“等我想起来，一定……”
一定什么？他没说下去。只是摸了摸脖子上的五角星钥匙，指尖在冰凉的金属上反复摩挲。
台灯依旧亮着，照亮桌面上的老照片，照片里的少年还在扯着女孩的马尾辫，浑然不知多年后，这场被遗忘的过往，会变成一个沉甸甸的谜团，压在长大的自己心头。而那半串发黑的糖葫芦，那本记满琐事的笔记本，还有那句没说完的话，都成了悄然埋下的伏笔，等着在某个被遗忘的瞬间，重新串联起所有被时光掩埋的真相。
夜渐渐深了，天宇还站在窗前，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有偶尔划过脸颊的月光，能看到他眼底翻涌的，除了迷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他一定要记起来，记起所有被擦掉的时光，记起那个举着糖葫芦冲他笑的女孩，到底为什么，要在他醒来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一夜，注定无眠。而那些散落的伏笔，已经在黑暗里，悄悄发出了破土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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