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敲打着水粉斋的青瓦时,雪嫣红正在地窖里翻找陈年徽墨。地窖深处堆着十几个樟木箱,最底层那只刻着“松烟”二字的,里面藏着她三年前从徽州老墨家收来的极品“玄玉膏”——用黄山松烟混合桐油烟精制而成,磨出的墨汁黑中泛紫,凝而不滞,最适合调制她新香的“墨晕妆”。
“坊主,慕容阁主派人送了封信来。”刘嬷嬷踩着木梯下来,手里举着个油纸包,“说是刚从宫里递出来的,还带着桂花香呢。”
雪嫣红擦了擦手上的墨灰,拆开信笺时,一股熟悉的沉水香扑面而来——这是慕容云海惯用的熏香。信上只有寥寥数语:“皇后党余孽借‘太子手谕’调动京畿卫,笔迹仿得极像,三日后宫宴恐生变。”
信纸边缘沾着一点极淡的朱砂,是慕容云海遇急情时的暗号。雪嫣红指尖捻着信纸,忽然想起端午前那半块烧焦的“沉檀”粉饼——孙大人虽死,皇后党却像藤蔓般盘根错节,这次竟动到了太子头上。
“嬷嬷,取我新做的‘玄霜’脂粉来。”雪嫣红转身往地窖外走,玄玉膏在她袖中微微发烫,“再备些上好的胭脂虫,要岭南产的,带露采摘的那种。”
三日后的宫宴是太后寿辰,按例后宫妃嫔需以淡妆赴宴。雪嫣红要做的“墨晕妆”,正是以徽墨调胭脂,敷于眼尾如淡墨晕染,看似清雅,实则藏着辨伪存真的玄机。
“坊主,这墨里真要加珍珠粉?”刘嬷嬷看着雪嫣红往墨锭上洒碾碎的南海珠粉,忍不住发问,“老身只听说珍珠能美白,没见过用来调墨的。”
“寻常墨汁遇水即化,加了珍珠粉便会凝结成粒。”雪嫣红一边用玉泉山的泉水磨墨,一边解释,“皇后党仿造太子手谕,定会用寻常松烟墨,可太子殿下惯用加了珍珠粉的‘凝露墨’——这是他幼年时太傅特意为他调制的,说是能护目。”
她将磨好的墨汁倒入胭脂膏中,原本嫣红的膏体瞬间晕开墨色,像砚台里滴入了胭脂泪:“你瞧这‘墨晕’,初看是灰紫色,在烛光下会泛银光,正是珍珠粉的缘故。我要让这妆粉,成为揭穿伪谕的证物。”
正说着,窗外飞来一只信鸽,脚爪上绑着个极小的纸卷。雪嫣红展开一看,是慕容云海的暗卫传来的消息:皇后党核心成员、掌管京畿卫文书的李主事,近日频繁出入城西的“墨韵斋”,且每次都带着一方砚台。
“墨韵斋?”雪嫣红指尖在桌上轻点,“那不是皇后的远房表亲开的铺子吗?看来伪造手谕的墨锭,就是从那里来的。”
她取过一张桑皮纸,用新调的墨晕胭脂在纸上轻轻一抹,随即用火烤干。原本清晰的墨痕竟渐渐隐去,只留下淡淡的胭脂香。刘嬷嬷看得目瞪口呆:“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墨晕妆里加了‘遇火消’的草汁。”雪嫣红将纸折成蝴蝶状,“我要让这只‘蝴蝶’,飞到李主事的砚台边去。”
宫宴前一日,墨韵斋的伙计正往库房搬新到的徽墨,忽听后院传来争执声。李主事捏着一方端砚,脸色铁青地盯着掌柜:“这墨怎么回事?磨出来的汁里竟有沙粒!若污了太子手谕的仿品,仔洗你的皮!”
掌柜的陪着笑脸,递上一杯热茶:“李大人息怒,这批是新出的‘松烟墨’,许是匠人粗心了。要不……您试试小店刚到的‘玄玉膏’?据说和太子殿下用的‘凝露墨’最像。”
李主事接过墨锭,在砚台上磨了两圈,墨汁果然细腻如脂。他没注意到,掌柜递茶时,袖口滑落的半片胭脂纸——那正是雪嫣红用墨晕妆粉写的“蝴蝶信”,被暗卫趁乱塞进了墨韵斋的窗缝。
宫宴当日,雪嫣红以“为太后献新妆”的名义入宫。她穿着件月白绣墨竹的宫装,袖口藏着个小巧的银盒,里面盛着两色墨晕妆粉:左半边是加了珍珠粉的“真晕”,右半边是寻常松烟调的“伪晕”。
寿宴设在御花园的澄瑞亭,亭内点着百盏琉璃灯,将众人的妆容照得一清二楚。雪嫣红给太后上妆时,故意将“真晕”扫在太后眼尾,笑道:“这墨晕妆最显福寿相,您瞧在灯下泛着银光,正是‘玉露凝辉’的吉兆。”
太后乐得合不拢嘴,转头问太子:“哀家记得你幼年时用的墨,也会泛银光?”
太子刚要答话,站在一旁的李主事忽然出列,捧着个锦盒跪下:“启禀太后,臣近日查获一封太子与废太子余党往来的密信,恐有不妥,斗胆呈上!”
满座哗然。慕容云海站在武将之列,手按腰间佩剑,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雪嫣红。雪嫣红给太后补妆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笑道:“李大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太后寿宴上污蔑太子?”
李主事举着锦盒高呼:“臣有证据!这信上的笔迹,与太子平日手谕分毫不差!”
皇帝接过密信,眉头越皱越紧:“确实极像……”
“陛下且慢。”雪嫣红放下胭脂刷,“臣妾倒有个法子能辨真伪。太子殿下惯用的‘凝露墨’加了珍珠粉,遇火烤会泛银光;寻常墨汁只会变黑。不如将这信笺烤一烤,便知真假。”
李主事的脸色瞬间发白,强作镇定道:“女子家懂什么?墨汁遇火哪有不变黑的?”
“是不是女子之见,一试便知。”雪嫣红取过信笺,用银簪挑着在烛火上轻烤。众人屏息凝视间,只见信上的字迹渐渐发黑,却始终没有银光——反倒是雪嫣红刚才不小心蹭在信笺边缘的“真晕”妆粉,泛出了点点银辉。
“这……这不可能!”李主事瘫坐在地。
“没什么不可能的。”慕容云海上前一步,朗声道,“臣已查明,李主事近日从墨韵斋购得大量仿冒‘凝露墨’的松烟墨,正是用来伪造太子手谕!”
暗卫适时押上墨韵斋掌柜,掌柜哆哆嗦嗦地掏出那半片“蝴蝶信”:“是李主事逼小的做的!他说事成之后,让小的当内务府采办总管……”
真相大白。皇后党余孽妄图借伪信废黜太子,却没料到雪嫣红竟从墨的细微差别里找到了破绽。太后看着眼尾泛着银光的墨晕妆,又看看瘫在地上的李主事,叹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宫宴风波平息后,水粉斋的门槛差点被踏破。京中贵女都想求一盒“墨晕妆”,说既能显气质,又能辨忠奸。雪嫣红却闭门谢客,在作坊里捣鼓新的胭脂——这次用的是西域传来的“乌斯玛草”,能让眉黛染成墨色,且遇水不褪。
“坊主,您这又是想做什么?”刘嬷嬷看着她将乌斯玛草汁混入蜂蜡,“难不成又有什么新计谋?”
雪嫣红笑着将蜡块切成细条:“这次不是计谋,是给边关的姐妹准备的。慕容阁主说,北境风沙大,女子描眉的黛粉总被吹掉,我想着用乌斯玛草做些眉膏,既能护眉,又能让她们在军中的亲人远远看见——就像当年雪岭关的烽火台,见眉如见人。”
她正说着,慕容云海推门进来,身上还带着边关的风尘:“刚收到北境急报,赫连将军在雪岭关击退了蛮族,却中了对方的‘迷魂香’,醒来后忘了前事,连自己的副将都不认得了。”
雪嫣红捏着眉膏的手一顿:“迷魂香?可是西域的‘忘忧散’?”
“正是。”慕容云海从袖中取出个小瓷瓶,“蛮族巫师说,要解此毒,需用至亲之人的‘心头血’做药引。可赫连将军的亲人早在三年前的战乱中亡故了……”
“未必。”雪嫣红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樟木箱里翻出一本泛黄的账册,“您看这个——三年前,有位姓赫连的妇人在水粉斋买过‘乌斯玛眉膏’,说要去北境寻亲,账册上记着她的籍贯是雪岭关。”
她指尖点着账册上的墨迹:“这妇人的字迹里带着赫连家特有的‘悬针竖’,定是赫连将军的亲眷。而且她买的眉膏里,我加了南疆的‘忆魂花’粉末,说是能让远行人记得故乡的模样。”
慕容云海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赫连将军虽忘了人,却未必忘了熟悉的气味。”雪嫣红将新做的乌斯玛眉膏装入玉盒,“您派人将这眉膏送去雪岭关,让副将在赫连将军面前点燃忆魂花——两种香气相混,或许能唤醒他的记忆。”
三日后,北境传来捷报:赫连将军闻到忆魂花与乌斯玛草的混合香气,忽然想起三年前与母亲分别的场景,毒性随之化解,不仅认出了副将,还率军乘胜追击,将蛮族赶回了草原。
消息传到水粉斋时,雪嫣红正在调制新的“落霞妆”。夕阳透过窗棂照在胭脂钵里,将膏体染成金红色,像极了雪岭关的晚霞。
“坊主,您这胭脂里又藏了什么玄机?”刘嬷嬷笑着问。
雪嫣红用银簪挑起膏体,在阳光下轻轻晃了晃:“这次没什么玄机,就是加了些赫连将军送来的雪岭关红花。你瞧这颜色,多像边关的落日——我想让京里的人知道,胭脂不只是闺阁里的玩意儿,也能跟着将士们的血,染出万里河山的颜色。”
慕容云海站在门口,听着她的话,忽然想起宫宴上那泛着银光的墨晕妆。他走上前,从背后轻轻环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发顶:“都说你用胭脂杀人于无形,可我觉得,你是用胭脂在这乱世里,种出了一片春天。”
雪嫣红笑着将沾了胭脂的指尖点在他手背上:“那这片春天里,可有慕容阁主的一席之地?”
窗外的秋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漫进作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案上的乌斯玛眉膏在月光下泛着墨色的光,与胭脂钵里的落霞红交相辉映,像一幅刚完成的水墨画——画里有江湖,有朝堂,有烽火,有炊烟,更有藏在墨色与嫣红里的,生生不息的人间。
冬雪覆盖京城时,水粉斋推出了新的“岁寒三友”系列胭脂:松烟墨调的“苍松”,朱砂染的“红梅”,孔雀石磨的“翠竹”。其中最受欢迎的是“苍松”,说是能让人想起雪夜围炉、挚友长谈的暖意。
慕容云海来取胭脂时,正见雪嫣红在给一个小姑娘包装“红梅”。小姑娘约莫七八岁,梳着双丫髻,手里攥着半块墨锭,说是父亲临终前留给她的,要她交给“懂胭脂的雪坊主”。
雪嫣红接过墨锭,发现上面刻着个极小的“云”字——是当年云毅的心腹、后来弃暗投明的墨匠老云的标记。她将墨锭在砚台上磨了磨,墨汁里竟浮出一行小字:“皇后党余孽藏于西山石窟,正月十五将举事。”
“这墨锭是我爹从西山石窟捡来的。”小姑娘仰着小脸,“他说那里有好多穿黑衣的人,天天在石头上刻字。”
慕容云海与雪嫣红对视一眼,心中已然明了。皇后党败落后,残余势力躲进了西山石窟,想借着元宵灯会的混乱举事,而老云显然是发现了他们的阴谋,才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
“嬷嬷,取‘苍松’胭脂来。”雪嫣红将墨锭收好,“再备些‘遇水显’的草汁。”
她用草汁在胭脂盒的夹层里写了密信,又将“苍松”胭脂在盒面画出松针图案——这是烟雨阁暗卫的集结信号。慕容云海接过胭脂盒时,指尖触到盒底的微凸,知道里面藏着老云留下的石窟地图。
元宵灯会那晚,京城张灯结彩,游人如织。西山石窟里,皇后党余孽正借着月色磨刀霍霍,却不知烟雨阁的暗卫已借着“赏灯”的名义包围了石窟。
当第一盏孔明灯升起时,慕容云海率人冲入石窟。混乱中,为首的叛党举着刀扑向他,却被身后突然出现的老云抱住腿——原来老云一直潜伏在石窟里,就等时机成熟。
“我儿说,雪坊主的胭脂能辨善恶。”老云死死抱住叛党的腿,声音嘶哑,“我信她!”
激战过后,叛党悉数被擒。老云看着慕容云海手里的胭脂盒,忽然老泪纵横:“我儿若还在,定也像雪坊主这般,用笔墨守护这京城的灯火。”
雪嫣红站在石窟外,看着孔明灯一盏盏升上夜空,像无数颗跳动的星辰。她从袖中取出块新做的“苍松”胭脂,在指尖轻轻揉开,墨香混着松脂香漫开来,竟与老云磨的墨锭气息一般无二。
“坊主,您看这石窟的石壁。”刘嬷嬷指着岩壁上的刻痕,“都是用松烟墨写的反诗,却被人用朱砂涂改过。”
雪嫣红凑近一看,那些被朱砂涂改的地方,隐隐透着胭脂的香气——是她去年送给西山猎户的“红梅”胭脂。想来是猎户们发现了叛党的阴谋,悄悄用胭脂涂改了反诗,希望能有人发现端倪。
“你看,”雪嫣红笑着对慕容云海说,“这世间的善恶,从来都藏在最细微的地方。就像这墨与胭脂,看似黑白分明,却能在有心人手里,写出一样的赤诚。”
慕容云海握住她的手,两人掌心的温度将胭脂膏融成了淡淡的红。远处传来元宵灯会的锣鼓声,与石窟里暗卫收拾残局的动静交织在一起,像一首跨越明暗的歌谣。
回到水粉斋时,天已微亮。雪嫣红将老云的墨锭收入樟木箱最底层,与那半块烧焦的“沉檀”粉饼放在一起。箱底的“松烟”二字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像在诉说着那些藏在墨色与嫣红里的故事。
“接下来做什么胭脂?”慕容云海帮她整理着散落的胭脂谱。
雪嫣红望着窗外初升的朝阳,忽然笑道:“做‘朝阳妆’吧,用晨露调胭脂,加些金箔粉末——我想让这胭脂,像初升的太阳一样,照亮所有藏在暗处的角落。”
樟木箱的盖子缓缓合上,将百年的墨香与胭脂气锁在其中。而那些关于智慧与勇气的故事,却像水粉斋门前的石板路,被往来的脚步磨得愈发温润,在时光里,静静等待着下一次被翻开的时刻。
喜欢九州胭脂令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九州胭脂令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