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凡的人生，是从北方小城灰蒙蒙的晨雾里开始的。那座城市没有南方的湿润灵秀，街道两旁的白杨树总在秋天落满一地碎金似的叶子，风一吹，就卷着沙尘往衣领里钻。他家住在老城区一条窄巷深处，一座矮矮的砖瓦房，墙皮已经斑驳得露出里面的黄土，窗户上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啦响，像是永远停不下来的叹息。
日子过得紧巴，是张凡从小就懂的道理。他记得妈妈总在傍晚坐在小板凳上，对着一盏昏黄的灯泡算账，铅笔在纸上涂涂画画，最后总是轻轻叹口气：“这个月的电费又得跟你李婶先借着了。” 爸爸在附近的小工厂当搬运工，每天回家时裤脚都沾着黑黢黢的油污，手掌粗糙得能磨疼张凡的脸颊，却总在睡前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硬糖，塞到他手心里：“明天上学带着，甜。” 那时候，“小康” 对他们家来说，是电视里才有的词 —— 窗明几净的房子，餐桌上每天都有肉，孩子不用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上学。而他们家，连这样的 “普通”，都还差着一截。
就在张凡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在借钱、算账、盼着发工资的循环里慢慢过下去时，属于他人生的第一次转机，裹着尘土与意外，悄然而至。
2009 年的夏天，蝉鸣聒噪得让人烦躁，张凡刚小学毕业，正蹲在院子里给那棵老石榴树浇水。树是爷爷年轻时种的，枝桠已经长得比屋顶还高，每年夏天都会结满红彤彤的石榴，剥开时籽儿像玛瑙一样。他的 “游戏王国” 就在这院子里：墙角的砖堆是 “城堡”，石榴树下的沙土堆是 “战场”，甚至连爷爷用来晒玉米的竹筛，都能被他当成 “盾牌”。每天放学，他都要在这里 “征战” 到天黑，直到妈妈在门口喊他吃饭，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的 “武器”。
可那天，爸爸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张凡从没见过的复杂神情，蹲在石榴树下抽烟，烟蒂扔了一地。妈妈在旁边红着眼圈，却还是强装镇定地摸了摸张凡的头：“咱家要拆迁了，以后能住新房子了。”
“新房子” 三个字，没让张凡生出半分欢喜，反而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心里。他猛地站起来，拽着爸爸的衣角，声音带着哭腔：“我不拆！我要住在这里！这里有我的城堡，有石榴树！” 他指着墙角的砖堆，指着石榴树下的沙土，那些都是他用无数个午后搭建起来的世界，是他童年里最珍贵的宝藏。可大人的世界里，没有 “舍不得”，只有 “没办法”。爸爸没说话，只是用力抱了抱他，张凡能闻到爸爸身上的汗味和烟味，那味道里，满是无奈。
后来他才知道，那时候的拆迁，远没有现在这么 “风光”。没有动辄几百万的补偿款，只有 “按面积置换” 的规则 —— 你家房子多大，就给你多大的新房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签完协议的那天，他们家就搬离了那个小院。一家三口，再加上爷爷奶奶，挤到了城郊的姑姑家。姑姑家的房子也不大，两室一厅，张凡和爷爷奶奶挤在小房间的上下铺，爸爸和妈妈则在客厅打地铺。每天晚上，他都能听到客厅里爸爸和妈妈小声说话的声音，还有爷爷偷偷叹气的声音。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两年。
终于等到新房子交付的那天，张凡跟着爸爸妈妈去看房。崭新的楼房，白墙亮窗，站在阳台上能看到远处的街道，可他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 没有了石榴树的清香，没有了砖堆城堡，也没有了沙土战场。更现实的问题还在后面：新房子是空的，连墙都没刷，要住进去，得先装修。可家里的存款，连买建材的钱都不够。
那天晚上，家里的灯亮到了后半夜。第二天，爸爸红着眼圈对张凡说：“咱们把其中一套房子卖了吧，装修剩下的两套，爷爷奶奶一套，咱们一套。”
卖房子的钱，勉强够装修。工人在房子里敲敲打打的时候，张凡总在旁边看，看着白墙被刷得雪白雪白，看着地板被铺得整整齐齐，可他心里却空荡荡的。他知道，为了这两套房子，他们卖掉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另一个家。
装修结束时，张凡刚好升上初中。他背着妈妈新买的书包，走进了中学的校门。小学时的他，是班里出了名的 “调皮鬼”—— 上课偷偷扔纸团，下课和同学在走廊里追逐打闹，考试成绩总在及格线徘徊。可上了初中，他像变了个人似的。或许是拆迁时的无奈，或许是寄人篱下的窘迫，或许是看着爸爸妈妈日渐憔悴的脸庞，他突然就 “乖” 了下来。上课不再走神，下课也不再打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看书，哪怕很多内容他都看不懂。他的名字 “张凡”，仿佛成了他的写照 —— 普普通通，平平凡凡，扔进人堆里，再也找不出来。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直到初三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噩耗，打破了这份平静。
那天下午，张凡正在教室里做题，班主任突然把他叫了出去，说家里来人找他。他走出教室，看到爸爸站在走廊里，眼睛通红，脸上满是疲惫。“你外婆…… 快不行了，咱们去医院看看。”
张凡跟着爸爸赶到医院时，外婆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呼吸很轻，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妈妈坐在床边，握着外婆的手，眼泪不停地掉。张凡站在门口，不敢靠近，他记得外婆以前总是笑眯眯的，每次去外婆家，都会给他做他最爱吃的红烧肉，还会偷偷塞给他零花钱。可现在，外婆怎么变成这样了？他小声地喊了句 “外婆”，外婆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却没力气，只是轻轻握了握他的手，那双手，凉得像冰。
没过多久，外婆就被接回了家。张凡又去看过一次，外婆躺在床上，精神比在医院时好了点，还跟他说了几句话，让他好好读书。那时候的张凡，还不懂 “生离死别” 的重量，他以为外婆只是病了，好好养着就会好起来。他甚至还在心里盘算，等外婆好了，再让她做红烧肉吃。
可他没等到那一天。
那天早上，他刚到学校，就看到妈妈匆匆忙忙地跑来，拉着他就往家走，嘴里不停地说着：“你外婆走了，你外婆走了……” 张凡愣住了，“走了” 是什么意思？他跟着妈妈跑回家，看到外婆的房间里挂着白色的布，爷爷、奶奶、姑姑都在，脸上满是悲伤。他才慢慢明白，外婆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给她做红烧肉，再也不会偷偷塞给他零花钱了。
他甚至没能见外婆最后一面。
外婆的葬礼办得很简单，因为没钱。为了给外婆治病，家里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借了不少钱。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饭桌上，再也没有了以前的欢声笑语，只有馒头和清汤 —— 早上是馒头就清汤，中午是馒头就清汤，晚上还是馒头就清汤。张凡看着爸爸妈妈啃着干硬的馒头，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想少吃点，可爸爸妈妈总把馒头往他碗里塞：“你正在长身体，得多吃点。”
在这样的日子里，张凡的成绩一落千丈。本就不好的基础，加上家里的变故，他根本没心思学习。中考成绩出来那天，他拿着成绩单，手都在抖 —— 总分连高中的录取线都没到。
那天晚上，他躲在房间里哭了很久。他是家里的独苗，爸爸妈妈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可他却连高中都没考上。他甚至能想象到爸爸妈妈失望的眼神，能听到亲戚们议论的声音。
“复读吧。” 爸爸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张凡抬起头，看到爸爸站在门口，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带着坚定，“爸相信你，再读一年，肯定能考上。”
妈妈也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别灰心，咱们再努力一年，没关系的。”
就这样，张凡走进了复读班。或许是老天不忍心再让这个家庭承受更多的苦难，从他复读开始，家里的日子竟然慢慢好起来了。爸爸换了份工作，工资比以前高了点；妈妈在小区里找了个兼职，帮人看孩子，也能赚点零花钱。饭桌上，渐渐有了肉的香味，偶尔还能买些水果回来。
张凡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他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背书，晚上学到十二点才睡觉，遇到不懂的题，就跑去问老师、问同学，哪怕被嘲笑 “基础差”，也不放弃。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这个饱经磨难却从未放弃的家。
一年后，中考成绩公布，张凡拿着录取通知书，手都在抖 —— 他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之一。那天，爸爸妈妈做了一桌子的菜，爸爸还开了一瓶酒，喝得满脸通红，嘴里不停地说：“我儿子出息了，我儿子出息了。”
张凡看着爸爸妈妈开心的样子，心里却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他想起了那个有石榴树的小院，想起了寄人篱下的日子，想起了外婆冰冷的手，想起了那些只吃馒头和清汤的日子。他突然明白，生活或许不会一直轰轰烈烈，更多的时候，它只是在平凡的起伏里，慢慢向前走。而那些曾经以为跨不过去的坎，那些曾经以为承受不住的苦，到最后，都会变成平凡日子里的一抹印记，提醒着他，平凡，才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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