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尾巴梢被一场秋雨打湿，天气陡然转凉。梧桐树叶边缘泛起焦黄，风一吹，便打着旋儿簌簌落下，铺满了厂区坑洼不平的道路。国庆节的气氛，透过家家户户窗口隐约传来的晚会歌声和零星几声鞭炮响，传到林栋耳边时，已经变得有些遥远而模糊。
对于初三的学生而言，七天的长假是一种奢侈的传说。他们的现实是，黑板右上角的值日生用粉笔写下的冰冷通知：“国庆放假安排：10月1日-2日休息，3日起照常上课。”
“才两天啊……” “唉，就知道会这样……” “卷死了，根本没得休息……”
抱怨声像秋虫一样在教室里低声嗡鸣，但很快就被各科老师雪片般飞下来的卷子和练习册淹没了。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味和一种认命般的沉闷。这就是初三，时间被无形的手攥紧，每一分每一秒都要挤出价值。
林栋默默地将新发的卷子按科目整理好，塞进那个已经有些磨损的真皮书包里。他的心情平静无波。对于经历过社会毒打、深知时间宝贵的重生者来说，这点加压实在算不了什么。甚至，他隐隐觉得这样也好，节奏不会断。
假期第一天，十月一日。清晨五点半，生物钟准时将林栋唤醒。窗外天色灰蒙，秋凉透过窗缝钻进来。他利落地起床，换上洗得发白的运动服，轻手轻脚地出门。
小公园里，落叶满地，比往日更显清寂。薛老爷子却早已到了，一身单薄的白色功服，立在清冷的晨风中，身形挺拔如松。
“还以为你小子放假要睡懒觉。”老爷子瞥了他一眼，声音比秋风还硬。 “习惯了，师父。”林栋活动着手脚。 “嗯。”老爷子不再多言，“老规矩，桩功半小时。天凉了，气血易滞，更要沉下去，把丹田那点热乎气吊住，运到四肢百骸。”
林栋依言摆开撑抱桩架势。秋日的清晨，保持静止比夏日更加难熬，寒意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肌肉更容易僵硬。他努力调整呼吸，意守丹田，体会着老爷子所说的“运热乎气”的感觉，与身体的酸痛和寒冷对抗。汗水依旧渗出，却很快变得冰凉。
薛老爷子围着他慢慢转圈，目光如电，不时出声点拨：“肩又紧了！松垮！把那点热劲沉到脚底去！”“呼吸，深长匀细，别跟着冷风乱！”
半小时站下来，林栋感觉四肢都有些麻木，但身体内部却奇异地涌动着一股暖流，驱散了寒意。
之后是发力训练。老爷子今天加了一组新的内容，在震步发力的基础上，加入了极短距离的冲撞练习，要求在一寸之间爆发出全身的力量，如同绷紧的弹簧骤然弹开。 “八极拳，打人如亲嘴，贴身高爆发。劲要短，要脆，要透！”老爷子示范，动作小幅度极快，撞在空气中也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凌厉异常。
林栋反复练习，体会着腰胯瞬间拧转、重心骤然下沉、力量骤然喷薄而出的协调感。秋日清冽的空气里，呵出的白气和汗水蒸腾的热气交织在一起。
练功结束，天色已大亮。林栋回到家，母亲周梅已经熬好了小米粥，桌上还罕见地摆了一小碟酱菜和几个煮鸡蛋。 “快吃点热的，暖暖身子。”周梅看着儿子冻得发红的鼻尖和热气腾腾的头顶，心疼又欣慰。 父亲林建国已经吃完了，正检查着他的工具包，准备去修理棚。“今天活多，几个老主顾约好了。”他言简意赅，语气里却带着忙碌的充实。
匆匆吃完早饭，林栋也跟着去了修理棚。假期里，出来走动的人多，修理棚的生意比平时更好些。棚口挂着的“林师傅电器维修”牌子下，已经等着两个街坊，一个拿着不通电的台灯，一个抱着台时好时坏的旧收音机。
林建国立刻投入工作。林栋负责打下手，递工具，拆卸外壳，清理灰尘。需要写写算算、登记信息的活儿，则交给周梅。
“老林，我这收音机还能修好吗？有些年头了。”抱着收音机的大爷有点舍不得。 “我看看。老物件，用料实在，只要线圈没坏，问题不大。”林建国头也不抬，拿着万用表仔细测量着，动作沉稳熟练。
林栋在一旁看着父亲专注的侧脸，那双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灵活地摆弄着精密的零件，一种混合着自豪和酸楚的情绪涌上心头。这就是他的父亲，或许没有多少文化，却有着足以安身立命的手艺和一份沉甸甸的担当。
忙了一上午，修好了台灯、收音机，还有一个送来的电饭锅。中午，周梅从家里带来饭菜，一家三口就在狭窄的修理棚里，围着一个小马扎吃饭。饭菜简单，却吃得格外香甜。
下午，林栋被父母坚决地赶回了家学习。 “这里用不上你了，快回去看书！初三了，一刻都不能松！”周梅的态度罕见地强硬。 林建国也挥挥手：“去吧，这些活儿我闭着眼都能干。”
林栋知道拗不过父母，便回了家。家里安静下来，他坐在书桌前，摊开试卷和练习册。窗外的喧闹被玻璃隔开，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他先花了一个小时，将假期作业里最难的部分攻克掉。然后，拿出了数学和物理的进阶题集——这是他用“代购”赚来的钱新买的。初三的竞争，光完成课内任务远远不够，必须向外拓展，接触更多题型，锻炼思维深度。
函数与几何的综合题，力电结合的分析题……难度不小，常常需要绞尽脑汁。他沉浸其中，忘了时间。偶尔遇到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他会标记下来，准备明天去图书馆查资料，或者……或许可以打电话问问吴小燕？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又被他按下，决定还是先自己尽力解决。
直到窗外天色渐暗，华灯初上，他才从题海中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晚饭后，是雷打不动的预习时间。化学的摩尔浓度，物理的电路分析，语文那篇冗长的文言文……他逐字逐句地啃读，在笔记本上梳理重点，尝试着自己给自己出题。
电视里传来国庆晚会欢快的歌声，父母在隔壁房间低声说着话，计算着今天的收入和明天的安排。林栋充耳不闻，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书本上。
他知道，这就是他选择的路，也是他必须走的路。没有波澜壮阔，没有奇遇捷径，只有日复一日的枯燥坚持。就像薛老爷子磨他的桩功，就像父亲一点点拧紧的螺丝，就像母亲一笔一笔记下的账目。
两天假期，倏忽而过。晨练、帮忙、学习，构成了简单到近乎单调的循环。他没有觉得苦闷，反而在这种充实的节奏中，感受到一种对生活的掌控感和力量感。
十月三号，清晨。林栋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走进教室。假期短暂休息带来的些许松弛气息，迅速被更浓重的学习氛围取代。课桌上，新的卷子又堆了起来。
吴小燕看到他，轻轻点了点头：“假期作业最后那道数学题，你做了吗？” “做了，有点绕，辅助线得加两条。”林栋拿出草稿纸。 “我也觉得，我还有一种解法，你看……”
讨论迅速展开，无关假期，只关乎眼前亟待攻克的难题。
秋阳透过玻璃窗照进教室，落在摊开的书页上，明亮而温暖。林栋知道，这个秋天，乃至接下来的整个冬天和春天，都将在这样紧张而有序的节奏中度过。
砺刃的过程，注定漫长而艰辛。但他握笔的手，稳定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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