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亮,林安便已收拾妥当。他将那点简单的行囊重新系好,楼下却异乎寻常地安静,与昨日傍晚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他缓步下楼,木质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目光习惯性地投向柜台,却不由顿住了。
柜台后端坐着的,并非昨日那位言笑晏晏的秦掌柜,而是一位约莫三四十岁的妇人。她身着素雅的藕色衣裙,发髻挽得一丝不苟,正垂眸专注于手中的账本。指尖在算盘上流畅地跳跃,算珠碰撞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那娴熟沉稳的气度,透着一股子书香门第的雍雅和干练。
林安脚步迟疑了一下。堂内只有零星早起的客人在安静用饭,不见秦月娥灵动的身影,也不见小六那咋咋呼呼的动静。他本想再确认一下济世堂的具体方位,可见那妇人全神贯注的模样,生怕唐突,便只得暂且安静地站在堂中一旁,略显局促。
或许是他的存在感终究还是透了过去,那妇人拨算盘的手缓缓停下,抬眼望来。她的目光温和,带着些许询问,声音如溪水般温婉:“这位客官,可是需要些什么?”
林安见她主动开口,忙上前一步,拱手施礼,态度谦和:“打扰先生了。在下是想请问,镇东头的济世堂该如何行走?昨日秦掌柜提及,在下想去碰碰运气,寻个活计。”
那妇人闻言,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将手中的毛笔轻轻搁下,更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嘴角渐渐弯起一个极浅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哦?你便是那位…从沧州来的林先生?”
她语气微微拖长,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玩味:“店里伙计们晨起时还在念叨,说昨日来了位外乡的先生,不仅模样周正,谈吐有趣,医术似乎也了得,竟能让我们掌柜的…嗯,另眼相看。”
林安一听这语气,心里“咯噔”一下。这妇人语气如此自然熟稔,且带着几分审视,莫非是…秦掌柜的长辈?昨日自己与秦月娥言语间的玩笑,被听了去,惹得对方家中不快了?
他顿时有些紧张,神色都郑重了几分,连忙解释:“这位…夫人,您千万别误会!昨日是在下与秦掌柜说了几句玩笑话,绝无任何不敬之意!纯粹是…是…”他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形容那场热闹的讨价还价和后续的看诊趣事。
那妇人见他这般着急解释的模样,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他是想岔了,忍不住轻轻摇头,莞尔一笑:“林先生怕是误会了。我并非掌柜的亲眷。我姓文,原是镇上‘锦绣坊’的,只是前些年月家中出了些变故,铺子盘了出去。秦掌柜心善,知我略通算术账目,便请我来店里帮忙管账。”
她语气温和,带着清晰的善意,化解了林安的紧张:“方才之言,不过是今早听伙计们闲聊,说起昨日来了位有趣的先生,故而好奇多问了一句。唐突之处,先生莫要见怪。”
林安这才大大松了口气,原来并非兴师问罪,真是虚惊一场。他脸上微赧,自嘲地笑了笑:“原是如此,是在下失态,胡思乱想了。文先生谬赞,昨日之事实在是秦掌柜宽宏,不与在下计较。”
文先生见他态度诚恳,笑容更真切了些,不再打趣,详细地为他指路:“济世堂不难找。出了客栈门,沿街一直往东走,路过两个路口,看到一棵老槐树向右拐,再走不过百步,门口悬着‘济世堂’匾额的就是了。王老郎中通常辰时末刻坐堂,这时辰过去,正好。”
林安仔细记下,再次拱手,诚心道谢:“多谢文先生指点。”
他转身,提着包袱向门口走去。刚迈过门槛,身后又传来文先生温婉的声音:“林先生。”
林安驻足回头。
文先生看着他,目光温和中带着一丝长辈般的关怀,语气舒缓却清晰:“月娥…嗯,秦掌柜她,一个人打理这客栈不易。性子是爽利泼辣了些,但心肠极好,眼光也高。这镇上惦记她的人家不是没有。”
她顿了顿,看着林安微微睁大的眼睛,唇角笑意加深,声音放轻了些,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认真的建议:“林先生若真有心思留在镇上,往后…不妨多用心些。想娶我们月娥过门…恐怕,还得多拿出点诚意来才行呢。”
“咳!咳咳……”林安直接被这话呛得咳出声,脸颊耳根瞬间漫上一层薄红。他脚下像是被门槛绊了一下,又像是纯粹慌了神,一个踉跄才扶住门框稳住。他连头都没敢回,只含糊地丢下一句“多…多谢文先生!在下记下了,先行一步!”,便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匆乱地朝着东边快步走去,那背影怎么看都透着十足的狼狈。
文先生望着他几乎是小跑起来的背影,终于忍不住,以袖掩口,低低地笑出了声,摇了摇头,这才重新拾起笔,神情恢复平静,继续核对着她的账目。
依着文先生的指点,林安很容易便找到了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拐过去,一眼就看到了“济世堂”的匾额。门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缓步走入。堂内一侧是高大的药柜,另一侧用屏风隔出了一小块看诊的区域。此刻并无病人,只有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葛布长衫的老者,背对着门口,正踮着脚,吭哧吭哧地试图够药柜最上层的一个抽屉,嘴里还嘟嘟囔囔:
“嘿…我这把老骨头…就不信够不着你…昨儿个明明记得放在这儿了…”
他脚边还放着个小木凳,偏偏就不用。
林安见状,忙上前一步,温声道:“老先生,可是要取上层药材?在下帮您。”
那老者闻声回头。他须发皆白,面色却红润,一双眼睛不像寻常老人那般浑浊,反而清亮有神,此刻因使劲而微微瞪着。他瞅了林安一眼,也不客气,立刻指挥:“哎哟,可来了个高的!快!就那个,标着‘远志’的抽屉,帮我拉出来!”
林安身高臂长,轻松拉开了抽屉。老者立刻凑过来,眯着眼在里面翻捡,抽出几片干草似的药材闻了闻,又嫌弃地塞回去:“不是这个…怪事,我的甘草片藏哪儿去了…”
林安这才注意到,这济世堂内部……颇有章法,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随性。药材分门别类,但每个抽屉外面贴的标签字迹各不相同,有的苍劲有力,有的却歪歪扭像孩童初学,甚至还有一个画了只简笔乌龟代替药名——也不知是什么妙药。
老者还在嘀嘀咕咕地找,一会儿踮脚看上层,一会儿弯腰翻下层,动作灵活得完全不像个老人,只是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嘴里抱怨着:“定是昨天那个捣药的小子,又给我乱放!说了多少次了,甘草要放在顺手的地方,顺手!不然怎么偷偷…咳咳!”他猛地刹住话头,警惕地瞥了林安一眼。
林安忍俊不禁,假装没听见,只温和道:“老先生可是王郎中?在下林安,是归云客栈的秦掌柜介绍来的,听闻您这儿可能需要个帮手。”
王老郎中这才停下手,彻底转过身,上下打量林安,那双清亮的眼睛像是能透视一样,看得林安都有些不适。
“哦?月娥那丫头介绍的?”他捋了捋胡须,忽然凑近些,压低声音,一脸八卦地问:“她昨天是不是又坑你房钱了?那丫头,算盘精得很!不过心眼不坏,就是抠门了点,随她爹。”
林安:“……”这开场白和他想象的严肃考核似乎不太一样。
“呃…秦掌柜人很好,价格很公道。”林安勉强维持着礼貌的笑容。
“公道?”王老郎中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嘿嘿两声,“她三岁时候帮我包药,少包了一钱都要跟我讨颗糖补回来!你跟我说她公道?”他摇摇头,忽然话题一转,“你说你来帮忙?会什么呀?认药吗?来,说说这是什么?”
他不知从哪个角落摸出一片干瘪的根茎,递到林安鼻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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