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午间,夏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济世堂后院的石板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秦月娥忙完了客栈的活计,便匆匆赶了过来帮忙。她心思细腻,带着干净的床单被褥,还有一些女子日常可能用到的琐碎物品。
“司婆婆,青黛姑娘,这间房平日里是阿竹住着,孩子气了些,若有收拾不周到的地方,你们多包涵。”秦月娥一边利落地帮着铺床,一边温和地说道。她刻意用了“司婆婆”这个带着敬意的称呼,既保持了距离,又不失礼数。
司夜在青黛的搀扶下,缓缓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她微微颔首,声音虽仍虚弱,但比清晨时好了些许:“有劳秦掌柜费心,是老身叨扰了。”
青黛也连忙道谢:“多谢秦掌柜,这些让我们自己来就好。”
“不妨事,都是应该的。”秦月娥笑了笑,手脚麻利地将房间整理得焕然一新。
趁着秦月娥收拾的功夫,司夜的目光缓缓扫过这小小的后院。院子不大,一角堆着晾晒的药材,散发着淡淡的苦香;另一角是水井和石台,干净整洁;几间厢房围合,虽朴素,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这里,就是他隐居了数十年的地方,没有权势倾轧,没有江湖恩怨,只有药香弥漫和寻常百姓的家长里短。与她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心怀济世理想的青年,似乎相隔了万里之遥,却又在某些细微处,依稀能看到当年的影子。她心中百感交集,有羡慕,有怅惘,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宁。
这时,阿竹领着小雅从外面跑了进来。阿竹看到司夜和青黛,虽然有些拘谨,还是鼓起勇气,学着大人的样子作了个揖:“婆婆好!青黛姐姐好!” 小雅也跟在后面,怯生生地问好。
看着这两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司夜冰冷的眼神也不由得柔和了几分,她努力挤出一丝和蔼的笑容,轻声道:“你们好。” 青黛也笑着回应:“阿竹弟弟,小雅妹妹,你们去玩吧,小心别摔着。”
待房间安顿妥当,秦月娥又帮着将司夜和青黛不多的行李归置好,已是傍晚时分。林安从归云客栈回来了,手里提着食盒,里面是张师傅特意为病人准备的、易于消化的清淡饭菜,也带了其他人的份量。他身后还跟着蹦蹦跳跳的小雅,她是来找阿竹玩的。
“饭菜来了,大家先将就着用些吧。”林安将食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暮色渐染,济世堂后院点亮了灯笼,昏黄的光晕洒在围坐在石桌旁的几人身上。食盒打开,简单的三菜一汤,香气四溢,却驱不散空气中那丝微妙的沉寂。
林安率先打破了安静,他给司夜盛了一小碗熬得稀烂的米粥,又夹了些清淡的青菜,语气尽量自然:“司夜前辈,您身体虚弱,先用些易消化的。这是归云客栈张师傅特意为您准备的。”
司夜微微颔首,声音细弱:“有劳林先生,费心了。”她拿起汤匙,动作缓慢,显然没什么胃口。
秦月娥见状,连忙笑着打圆场,将话题引向轻松的方向:“阿竹,小雅,你们两个慢点吃,别光顾着扒饭,多吃点菜。”她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阿竹碗里,又给小雅舀了一勺蒸蛋。
阿竹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谢谢月娥姐!张师傅做的红烧肉最好吃了!”他咽下食物,眼睛亮晶晶地看向青黛,带着少年人的好奇,“青黛姐姐,你在那个……六扇门,是不是每天都能抓到很多坏蛋?像戏文里演的那样,飞檐走壁,可厉害了?”
青黛正低头默默吃饭,闻言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浅笑,摇了摇头:“哪有戏文里那么夸张。六扇门里大多时候是查案、追赃、调解纠纷,飞檐走壁的时候少,整理卷宗、四处走访的时候多。有时候为了盯一个嫌疑人,在巷子口一蹲就是大半夜,又冷又饿。”她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笑,语气里带着点自嘲。
小雅听得入神,小声问:“那……青黛姐姐,你抓过最厉害的坏蛋是什么样子的呀?”
青黛看了师傅司夜一眼,见她并无不悦,才斟酌着说道:“最厉害的……倒也说不上。不过有一次,我们追一个专偷富户珠宝的飞贼,那人轻功极好,我们追了他三天三夜,翻了好几座山,最后是在一个山洞里把他堵住的。他当时又累又饿,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抱着偷来的珠宝匣子打瞌睡呢。”她刻意省略了其中的凶险,只说些有趣的细节。
“哇!”阿竹和小雅同时发出惊叹,连默默喝粥的司夜嘴角都似乎牵动了一下。
林安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几分调侃:“看来六扇门的伙食确实不怎么样,逼得青黛姑娘练就了一手好厨艺。今早那碗面,滋味甚好。”
青黛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林先生过奖了,不过是胡乱做些,填饱肚子罢了。比不得归云客栈张师傅的手艺。”
秦月娥笑道:“青黛姑娘太谦虚了。攸宁可是难得夸人做饭好吃呢,他自个儿……”她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失言,连忙刹住话头,偷偷瞄了林安一眼。
林安脸上顿时闪过一丝窘迫,轻咳一声:“吃饭,吃饭。”
阿竹却没放过这个机会,嘻嘻笑道:“我知道!林大哥只会煮糊掉的粥和夹生的饭!上次他想给我熬药膳,结果把砂锅都烧裂了!”
这话一出,连心事重重的青黛都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秦月娥也是掩口轻笑,小雅更是咯咯笑个不停。院子里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瞬间活跃了不少。
林安被阿竹揭了短,又是尴尬又是无奈,只好板起脸,故作严肃地给阿竹夹了一大筷子青菜:“食不言寝不语,快吃你的菜!”
众人笑得更欢了。
而王老郎中和司夜,则像是两个沉默的岛屿。王老郎中默默地吃着饭,眼神落在虚空处,不知在想些什么。司夜胃口不佳,只勉强用了小半碗清粥,便放下了筷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几个谈笑风生的年轻人,听着他们充满活力的声音,看着他们脸上无忧无虑的表情。
眼前的景象,热闹,鲜活,充满了烟火气。这是她大半生在刀光剑影、阴谋算计中从未真正拥有过,也早已不敢奢望的生活。如今,在这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刻,却以这样一种方式,短暂地置身其中。她心中感慨万千,有羡慕,有遗憾,也有一丝淡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慰藉——至少,在最后的日子里,看到的不是冰冷的宫墙和虚伪的客套,而是这样真实而温暖的人间景象。
晚膳用毕,林安和秦月娥对视一眼,林安开口道:“王老,司夜前辈,我们出去散散步,消消食。” 秦月娥也附和道:“是啊,今日天气不错。”
青黛立刻会意,也站起身:“师傅,王老先生,我也想到镇上逛逛,熟悉熟悉环境。” 阿竹更是早就拉着小雅的手,迫不及待地说:“师傅,婆婆,那我们也出去玩啦!”说完,几个小辈便如同商量好一般,纷纷离开了后院,将空间留给了两位老人。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秋虫偶尔的鸣叫。
王老郎中沉默地收拾了一下碗筷,然后对司夜道:“伸手,我再替你诊一次脉。”
司夜依言伸出苍白瘦削的手腕。王老郎中的手指搭上去,凝神细察了片刻。比起清晨那濒死的脉象,此刻确实平稳了许多,但底子里那股虚浮无力、如同无根之木的感觉,依旧清晰可辨。
“脉象稍稳,但根基已毁,非药石能补。”王老郎中收回手,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病例,“按时服药,静心休养,切忌情绪激动,或可……多延几日。” 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温着的药瓶,递给司夜,“睡前服下,有助于安神。”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回前堂或者他自己的房间。
就在他转身欲走的刹那,司夜忽然抬起头,望着他那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的背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数十年、或许也是她此生最后一个执念的问题:
“任之……” “你还恨我吗?”
王老郎中的脚步,骤然定在了原地。他的背影僵硬,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尊石像。暮色渐浓,将他笼罩在一片晦暗不明之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有他那微微收紧、指节泛白的手指,泄露了此刻他内心绝不平静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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