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稀,中元节特有的肃穆氛围尚未完全散去,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清水镇。归云客栈大门紧闭,门缝里透不出一丝光亮,仿佛也沉浸在祭奠后的疲惫与沉睡中。
“咚咚咚——” 一阵不算急促,却异常清晰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份寂静。
睡在堂屋耳房里的小六被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嘴里不满地嘟囔着:“谁啊?大半夜的……不对,天都快亮了,敲什么敲!客栈还没开门呢!”他趿拉着鞋子,哈欠连天地走到门后,没好气地拔开门栓,将门拉开一条缝。
门外站着的,竟是济世堂的王老郎中。老人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色长衫,头发略显凌乱,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眼神却如同古井深潭,在微弱的晨曦中显得格外沉静。
“王老?”小六愣了一下,瞬间清醒了不少,连忙将门开大些,疑惑地问道,“这……这天还没亮透呢,您老怎么来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客栈里谁病了?”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静悄悄的客栈内部。
王老郎中的目光越过小六,扫了一眼寂静无人的大堂,心中明了这小伙计尚且不知自家掌柜已身陷囹圄。他压下心头的焦灼与复杂情绪,脸上挤出一丝还算平静的笑容,声音有些沙哑:“无人生病。是老朽的一位故人,昨日入住贵店,托人带信,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务必让老朽前来一叙。老朽不敢耽搁,这就冒昧前来打扰了。”
“故人?”小六挠了挠头,回忆着昨日入住的客人,“哦!不过王老,您知道您故人具体是哪间吗?需不需要我……”
小六的话音未落,就听得楼梯方向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又换回青衣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楼梯转角处,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目、气息内敛的模样。
她对着王老郎中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王老先生,家师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王老郎中看了小六一眼,示意他不必跟来,随即整了整衣袍,迈步跟上那女子。他的步伐沉稳,但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过往沉重的尘埃之上。
青衣女子引着他来到二楼最里侧一间上房门前,轻轻叩门三下,然后推开了房门,侧身让开:“先生请。”
王老郎中深吸一口气,迈过门槛。房间内烛火通明,驱散了黎明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雅的茶香,与客栈寻常的烟火气截然不同。他一眼便看到了那个临窗而坐的身影。
老妇人已然起身,面向着他。她穿着一身暗紫色绣银线锦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支简单的碧玉簪子。数十年的光阴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消磨了昔日的明艳,却沉淀出一种逼人的威仪与难以言喻的沧桑。她的眼神,如同深秋的寒潭,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藏着惊涛骇浪,此刻正牢牢地锁在王老郎中的脸上。
四目相对。 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又仿佛凝固。无数尘封的画面、破碎的声音、炽热的情感与冰冷的决绝,在这无声的对视中激烈碰撞,却又被两人强行压制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
最终还是老妇人先开了口,她的声音比昨夜那伪装过的要苍老些,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从容:“你来了。” 简单的三个字,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耗尽了半生力气。
王老郎中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微微的颔首。
老妇人似乎也不期待他多言,转而看向侍立一旁的青衣女子,吩咐道:“青黛,将解药送去济世堂,给那位林公子服下。速去速回,不得有误。”
名为青黛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没想到师傅会如此干脆地交出解药,但她没有任何质疑,立刻躬身:“是,师傅。” 她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瓶,看也未看王老郎中,便快步离开了房间,并细心地将房门轻轻掩上。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仿佛变得更加粘稠,茶香氤氲,却化不开那弥漫在两人之间、长达数十年的隔阂与痛楚。
“坐吧。”老妇人率先打破了沉默,指了指她对面的位置,桌上早已备好两杯清茶,茶汤澄澈,热气袅袅。“尝尝这茶,是今年新贡的雨前龙井,味道……尚可。”
王老郎中依言坐下。他看了一眼那杯茶,没有任何犹豫,端起来,吹了吹热气,便浅浅呷了一口。茶香清冽,入口微苦,回味甘醇,确实是好茶。他并非不怀疑,而是深知,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到了眼下这个境地,下毒这种手段,已然毫无意义。她若真想他死,有太多方法,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老妇人见他喝了茶,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澜,也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杯。
接下来,是一段漫长而诡异的寂静。两人相对无言,只是默默地品着茶,仿佛真的只是两位久别重逢的老友,在享受这静谧的清晨。
最终还是老妇人再次开口,她不再看王老郎中,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泛白的天际,声音平和,如同在聊最寻常的家常:
“昨日傍晚,我看见几个半大的孩子在客栈后院玩耍,跑着,闹着,无忧无虑的。其中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跑得满头是汗,摔了一跤,磕破了膝盖,哇哇大哭。他那小伙伴,一个看着机灵些的孩子,赶紧跑去你们济世堂,没一会儿,就拿着药粉和纱布回来,像模像样地给他包扎……那认真的小模样,倒是颇有几分你当年的影子。” 她说着,嘴角甚至泛起一丝极淡的、类似温柔的笑意。
王老郎中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依旧沉默。
老妇人也不在意,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还有那位秦掌柜,和林安那孩子……我看着他们,一个爽利干练,一个沉稳内敛,站在一起,真是般配。年轻真好,敢爱敢恨,未来可期。不像我们……”
她的话在这里戛然而止,没有说下去,转而道,“还有这清水镇,虽是小地方,但民风淳朴,中元节的祭奠也办得郑重。今夜河灯如星,寄托了多少生者的哀思……倒是一处能让人心安的所在。”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内容琐碎而平常,仿佛只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在向本地人分享自己的见闻感受。王老郎中始终没有接话,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如同古井无波,唯有那双握着茶杯、指节有些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平静。
他在等。 等她绕够圈子,等她揭开真正的目的。
终于,一杯茶饮尽。 王老郎中将空了的茶杯轻轻放回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他抬起头,目光如同两柄淬炼了数十年的利剑,直直地刺向对面那个风华不再、却依旧气势逼人的妇人。
所有的铺垫,所有的迂回,在这一刻,都被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击得粉碎。
他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与质问: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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