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娥将最后一口清粥咽下,温热的食物似乎也给她冰冷的四肢注入了些许暖意和力气。得知林安无恙的巨大喜悦,如同强效的良药,驱散了盘踞在她心头多日的阴霾。她放下碗勺,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便有些坐不住了,眼神不自觉地飘向窗外,那里是济世堂的方向。
“文姨,我……我吃好了。楼下若是无事,我想……”她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想要找个借口离开,去亲眼确认那个人的安危。
“月娥,等一下。”文先生温和却不容置疑地叫住了她。她没有急着收拾碗筷,而是抬起那双洞察世情、总是带着书卷气的眼眸,静静地看向秦月娥,目光里充满了长辈的慈爱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秦月娥动作一顿,重新坐了下来,有些不解地看向文先生。
文先生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轻轻拉过秦月娥的手,放在自己微凉却稳定的掌心中,轻轻拍了拍。她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还是选择了开门见山。
“月娥,”文先生的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一种罕见的认真,“这里没有外人,你跟我交个底,你……究竟是如何看待林安此人的?”
秦月娥没想到文先生会突然问这个,脸颊微微泛红,下意识地想低下头,但文先生的目光却让她无法逃避。她抿了抿唇,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我心悦他。文姨,您应该看出来了。”
“我知道,我看得出来。”文先生点了点头,语气里没有半分意外,只有更深沉的探究,“那你觉得,你了解他吗?了解他的过去,了解他的为人,了解他……身上那些可能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秦月娥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人无意中踩中了最敏感的尾巴。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了解吗?她想起林安平日里温和沉静的样子,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与这清水镇格格不入的疏离与寂寥,想起他面对危险时那超乎常人的冷静与狠厉……她真的了解吗?
文先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目光如同静谧的湖水,映照着秦月娥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她看着秦月娥眼中闪过的迷茫、挣扎,以及那一丝被她刻意压抑了许久的疑虑,心中已然明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决定将那张薄薄的窗户纸彻底捅破:“月娥,我不是要阻拦你。你年纪不小了,能找到个可心的人,我比谁都高兴。但是,有些话,我不得不提醒你。林安这孩子,确实不错,沉稳、聪慧、心地也善。可这次的事情,你也看到了。他那身功夫,那份临危不乱的胆识,绝不是一个普通流落至此的学徒该有的。郑捕头这几日私下里也暗示过我,此人……不简单。”
她顿了顿,观察着秦月娥的反应,见她没有反驳,只是脸色更白了几分,才继续缓缓说道:“他的来历,像一团迷雾。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来自何方,因何至此,身上是否背负着过往的恩怨,甚至……是否是戴罪之身?这些,你都想过吗?”
文先生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句句都敲打在秦月娥的心坎上,将她这些日子以来刻意回避、不愿深思的问题,血淋淋地摊开在了眼前。
“你若真跟了他,日后会如何?是能在这清水镇求得一份现世安稳,白头偕老?还是……会被卷入他过往的是非之中,终日提心吊胆,甚至……危及自身,波及客栈?”文先生的目光充满了担忧,“月娥,感情用事固然痛快,但过日子,是长长久久的事。你肩上担着的,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还有这归云客栈上下的生计,还有我们这些倚仗着你的人。你……真的想清楚了吗?日后,到底要如何?”
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雨水,浇熄了秦月娥刚刚因林安苏醒而燃起的炽热与冲动。她沉默了,深深地低下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骨节泛白。
文先生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不确定。她不是没有感觉,不是没有怀疑。从第一眼看到林安,他独自一人站在客栈门口,风尘仆仆却难掩那份与生俱来的清贵与落拓时,她就知道,这个男人绝不简单。只是后来,被他温和的外表、被他偶尔流露的脆弱、被他与自己相处时那份难得的放松所迷惑,她选择了忽视那些疑点,沉醉在那份日渐深厚的情愫里。
如今,文先生将这层自欺欺人的纱幔彻底掀开,她再也无法回避。
良久,秦月娥才抬起头,眼中已没有了之前的慌乱,只剩下一种混杂着迷茫、痛苦和一丝认命的平静。她看着文先生,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无力:
“文姨……您说的这些,我……我不知道。”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跟着他,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第一天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不简单。可是……可是后面,我好像就忘了这些,只记得他对阿竹的耐心,记得他看病时的专注,记得他……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是有光的。”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嘲,“我是不是很傻?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就一头栽了进去。”
文先生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一阵酸楚。她没有再说什么大道理,只是伸出双臂,将这个看似坚强、实则内心早已千疮百孔的女子,轻轻地、温柔地拥入了怀中。
秦月娥没有抗拒,将脸埋在文先生带着淡淡墨香和皂角清香的肩头,感受着那份无声的安慰与支撑。在这个拥抱里,她不再是那个需要独当一面的客栈掌柜,只是一个彷徨无助的女子。
过了一会儿,秦月娥在文先生怀里闷闷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好奇和向往:“文姨……您和您家先生……当初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
文先生闻言,身体微微一顿,随即脸上浮现出一抹遥远而温暖的的笑意,那笑意直达眼底,带着历经岁月沉淀后的甘醇。
“开心啊……”她的声音悠远,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回忆里,“怎么不开心?他啊,就是个书呆子,除了满肚子的学问,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记得有一次,他为了给我买一支喜欢的玉簪,偷偷省了半个月的笔墨钱,结果饿得在学堂里头晕眼花,被我发现后,还红着脸死活不承认。”
她的语气里带着甜蜜的抱怨,眼神柔软:“他不懂经营,不会说甜言蜜语,但他会在我熬夜算账时,默默在一旁为我挑亮灯芯,陪我坐到深夜;会在冬日里,将我冰冷的脚捂在他怀里;会在读到一个有趣的故事时,像个孩子一样迫不及待地跑来讲给我听……”
文先生顿了顿,笑容更加深邃温柔:“还有小雅出生的时候,他那个傻样子,我至今都记得。抱着那么小、那么软的一团,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又想笑又想哭,一个劲儿地念叨:‘我有女儿了,我做爹爹了!’然后,他就开始翻书,说要给女儿取一个天下最好听的名字……”
秦月娥静静地听着,仿佛也能透过文先生的描述,看到那一幅幅温馨动人的画面,感受到那份平淡却真实的幸福。她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然而,文先生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可是月娥啊,这世间的‘情’字,最是难解。古人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话,年轻时只觉荡气回肠,真正经历过,才知其中滋味。”
她轻轻拍着秦月娥的背,仿佛在安抚过去的自己:“当他染了重病,药石罔效,最终撒手人寰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天都塌了。看着他就那样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曾经捂热我双脚的胸膛不再起伏,曾经对我含笑的眼睛紧紧闭着……那一刻,什么布庄,什么生计,我都不想管了,只觉得跟着他一起去,或许才是解脱。”
秦月娥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抱紧了文先生。
文先生感受到她的力道,反过来安慰地拍了拍她,继续道:“可是,我看到了摇篮里还在咿呀学语的小雅,她那么小,那么需要娘亲……我若走了,她怎么办?”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母性的坚韧,“就是靠着这点念想,我才一点点熬了过来。所以,月娥,你此刻的心情,我懂。那种明知前路未知,甚至可能布满荆棘,却依旧无法放手的心情,我懂。”
她轻轻推开秦月娥一些,看着她泪光闪烁的眼睛,温柔而郑重地说道:“我不劝你放弃,也不怂恿你盲目。我只是希望你看清楚,想明白。你若决定了他,无论前路是福是祸,都得你自己去走,去承担。而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记住,归云客栈永远是你的家,我……我们,永远在这里。”
秦月娥望着文先生温柔而坚定的目光,听着她这番肺腑之言,心中百感交集。有被理解的温暖,有面对未知的恐惧,有对过往甜蜜的向往,也有对未来的茫然。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无声的泪水,和再一次深深投入文先生怀抱的动作。
她紧紧地抱着这个亦师亦友、如母如姐的长辈,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面对一切的勇气和力量。
夜色,在窗外愈发浓重。而房间内,两个女子的身影依偎在一起,一个用历经沧桑的温柔抚慰着另一个初尝情愫却面临抉择的彷徨。未来的路究竟如何,无人知晓,但至少在此刻,她们彼此温暖,彼此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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