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林先生呢,是否会想念曾经在沧州的生活,想念和家人分散前的日子呢?”秦掌柜也是向林安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秦掌柜的话轻轻触动了林安心底最深处的弦,那些关于“沧州”、“亲人”的字眼,于他而言,是必须精心编织的谎言,也是无法真正磨灭的印记。林安沉默了片刻,目光似乎投向了很远的地方,又像是仅仅落在流淌的溪水上。
待他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刻意放缓的、仿佛努力回忆的调子,语气也显得比平时更温和些,像是要拂去记忆上的尘埃。
沧州老家啊……那时家里人口虽不多,但也热闹。”他开始了编织,将师门的轮廓小心翼翼地描摹成家的模样。
“父亲……是个严肃的人,话不多,但心里有杆秤,对我要求极严。”——他将师父的形象悄然嵌入“父亲”的角色里,那份敬畏是真实的,只是换了称谓。“平日里督促我读书识字,也教我强身健体的法子,说身体是本钱。我小时候贪玩躲懒,没少挨他的戒尺。”他嘴角牵起一丝苦笑,像是回忆起了切实的痛楚。
“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继续说道,语气自然而然地柔和下来,“大的那个弟弟,比我小两岁,天生就是个闯祸的精魄。”
“黑黑壮壮的,像头小牛犊,力气大,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没有他不敢的。回回出去都滚得一身泥,被父亲逮住了训斥,他梗着脖子认错,转头就忘,下次还敢。性子却豁达,挨了打也不记仇,咧着嘴一笑就过去了。”林安说着,摇了摇头,那神情像是无奈,又带着点纵容。
“小的那个,就完全不同了。”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生得白净,身子骨也弱些,风吹就倒似的。性子静,不爱动,就喜欢挨在窗边看书,或者摆弄些小玩意儿。”
“他手巧,能用芦苇编出会转的风车,用泥巴捏出惟妙惟肖的小狗。心也细,我若是心情不好,他总能第一个察觉,也不说话,就默默给我倒杯水,或者把他新做的小玩意塞给我。”林安顿了顿,语气里染上一丝真实的涩然,“父亲那时常说,这小子心思灵透,以后或许能走读书科举的路子,光耀门楣……”
“小妹是最小的,全家都宠着。”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兄长般的宠溺,“扎着两个小花苞头,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有点小娇气,但心地善良,最爱跟在我后面。胆子小,怕打雷,一打雷就往母亲怀里钻。也贪嘴,尤其爱吃母亲做的麦芽糖和镇上买的桂花糕,为了口吃的,能甜腻腻地叫你一百声‘好哥哥’。”
林安适时地停住了,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将翻涌的情绪艰难地咽了回去。沉默了片刻,他才低声道:“父母前几年已然去世,只是突如其来的天灾,让我们兄妹几个在逃难时散了。待我在这安顿之后,便会去搜寻一下他们的下落。”他摇了摇头,不愿再多说的样子,将所有的故事和悲伤都终结在那场天灾里,合情合理,毫无破绽。
秦掌柜听着林安那沉痛而细致的回忆,心中那份属于女子的细腻直觉却隐隐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疑惑。那故事太过完整,细节太过鲜活,悲痛也太过真切,反而让她觉得……有些过于严丝合缝了。寻常人忆及惨痛往事,多是零碎混乱,避重就轻,而林安的叙述,却像是一幅精心勾勒后又被打碎的画,每一片残骸的边缘都清晰得令人心惊。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看着他沉浸在哀伤中的侧影,那落寞的神情不似作伪,秦掌柜立刻为自己的多心感到些许羞愧。怎可因人家叙述清晰便心生怀疑?这未免太过刻薄。想必是那痛苦太过深刻,早已在无数个日夜的反刍中刻入了骨髓,才能如此清晰地复述出来。
她将那份疑虑压下,脸上露出真诚的同情与歉然,柔声劝慰道:“林先生,快别想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是我不好,不该提起这些,勾得你伤心。”她的声音温和,带着十足的诚意,“如今你在清水镇,王老郎中是善心人,小镇里大家都很淳朴善良,往后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生者总要好好活下去,才会有希望的”
林安似乎被她的话从沉重的回忆中拉了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再抬眼时,眼底的悲恸已收敛了许多,只余下一片略显疲惫的平静。他微微颔首:“秦掌柜说的是。活着的人,总得往前看。”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感激,“多谢你宽慰。”
气氛一时有些沉寂,只有溪水潺潺不绝。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还是秦掌柜率先打破了这略带伤感的氛围。她抬眼看了看天色,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唇角弯起一个轻快的弧度,带着几分少女的俏皮,问道:“说起来,林先生,过些日子便是乞巧节了。镇上夜里会很热闹,溪边还会放莲花灯呢。你……可有心仪的女子,届时邀她同游?”
这话问得直接,却又不失分寸,带着邻里间常见的关切。
林安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复杂神色,快得让人抓不住。他侧过头,看向秦月娥,唇角却勾起了那抹她熟悉的、带着点戏谑意味的浅笑,故意拖长了语调:“心仪的女子么……眼前倒是有位巧笑倩兮的秦掌柜,不知可否赏光?”
秦月娥没料到他突然把话头引到自己身上,脸颊“唰”地一下飞起两抹红云,像是天边渐染的霞光。她羞恼地瞪了林安一眼,语气里带着嗔怪,却并无多少怒意:“林先生!你、你莫要拿我打趣!我可是认真问你的!”
见她这般反应,林安见好就收,低笑了一声,适可而止地收起了那副调侃的姿态。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溪水,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点淡淡的、难以言喻的疏离:“好好好,不开玩笑。”
他停顿了一下,才缓缓道:“乞巧节……确实是好时节。不过,我如今刚在镇上落脚,一心想跟着王老先生学好本事,安身立命尚且顾不过来,哪有心思想这些风月之事。”这话半真半假,既是合理的推脱,也隐晦地点明了他此刻并无此意的现状。
他转而看向秦月娥,语气变得温和而坦然:“至于乞巧节那日,若得空闲,或许会去凑个热闹,看看莲花灯,沾沾喜气便是了。缘分之事,强求不得,顺其自然就好。”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没有完全拒绝节日的氛围,又明确表达了自己目前并无特定目标的态度,还将那份“顺其自然”说得云淡风轻,让人无法再继续追问下去。
秦月娥听了,了然地点头,脸上的红晕也稍稍褪去。她只觉得林安是心思沉稳,以事业为重,便也不再勉强,笑着附和道:“林先生说的是,是该先立业。那到时候街上见了,可要打个招呼。”
“自然。”林安含笑应允。
林安从善如流地应下了秦月娥关于乞巧节凑热闹的提议,气氛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轻松。他目光微转,落在秦月娥依旧带着些许未褪尽红晕的侧脸上,那抹戏谑的笑意又悄然爬回他的眼角。
他状似随意地开口,语调轻松,仿佛只是顺着方才的话题自然延伸:“秦掌柜方才问我,问得这般熟练。却不知……你自己呢?”他稍作停顿,看着秦月娥疑惑地转过头来,才慢悠悠地补充完,“乞巧节可是女儿家的大日子。我们秦掌柜年轻能干,模样又好,想来……登门提亲的媒人都快把客栈门槛踏平了吧?不知可有入了眼的青年才俊?”
他的问题问得直接,却又带着朋友间玩笑般的熟稔,让人不好轻易恼火。
秦月娥果然又被他说得脸上一热,这次连耳根都微微泛红了。她没好气地瞪了林安一眼,这次眼神里多了几分货真价实的羞窘,语气也急了些:“林先生!你怎么又来了!净会拿我寻开心!”
她跺了跺脚,像是要强调自己的认真:“我整天忙着客栈里大大小小的事,算盘珠子打得震天响,还得操心柴米油盐酱醋茶?还得盯着那个不成器的小六别毛手毛脚打碎碗碟,哪有什么心思琢磨这些!”
她说着,语气渐渐平复下来,带上了一点自嘲和理所当然:“再说了,文轩还在省城等着考功名呢,我这个做姐姐的,总不能在他前程未定的时候,先考虑自己的事吧?总得……再等等。”她的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有她对弟弟沉甸甸的期望和责任。
这番话她说得坦然,没有丝毫扭捏,显然这便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客栈和弟弟,几乎占据了她生活的全部,个人的儿女情长,似乎被无限期地排在了后面。
林安看着她明明年纪尚轻,却已然将一副重担稳稳扛起的模样,眼底那点戏谑慢慢淡去了,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有钦佩,或许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他不再玩笑,只是微微颔首,语气也变得认真了些:“秦掌柜顾念家人,以大局为重,令人敬佩。”
他顿了顿,又温和地补充道:“不过,缘分之事有时也妙不可言。若真有合适的,也不必全然拒之门外。毕竟,日子总是人过出来的。”这话说得含蓄,更像是一种朋友式的劝慰,而非试探。
秦掌柜听了,只是笑了笑,并未接这个话茬,显然并未往心里去。她转而对林安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客栈瞧瞧了。孙婆婆她们怕是忙不过来了。”
林安颔首:“确实。我也该回药堂了,看看师父那边是否还有事吩咐。”
两人很自然地并肩,一路上二人并无其他言语,沿着溪边的小路朝镇中心的方向走去。脚下是柔软的草地和偶尔凸起的卵石,远处已有炊烟袅袅升起。到了镇上那棵标志性的大槐树后,两人言语道别后便各自朝一边走去。
夕阳的余晖将杏林巷的灰墙染成了暖金色,济世堂里似乎已经点起了灯。林安深吸一口气,抬步向药铺走去,结束了今日下午的闲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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