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里,林安的生活规律而充实。每日清晨即起,赶往济世堂,开门洒扫。他潜心跟随王老郎中学习诊脉开方,谨守学徒本分。
午后若无病人,王老郎中常丢下一句:“林小子,盯着那皮猴子练字读书!字写得像鬼画符,将来开了方子谁认得?医理不通,更是要命!”
林安便会拿出《药性赋》、《汤头歌诀》等基础医书,督促阿竹背诵。
“阿竹,今日背‘十八反’和‘十九畏’,背不出,晚上师父查问起来,我可帮不了你。”
阿竹愁眉苦脸地念着:“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 林安不仅要求他背熟,还会逐一解释为何这些药不能同用,结合听过的病例,让阿竹理解其危害,而非死记硬背。
当听着那磕磕巴巴的背诵声,林安仿佛看到了幼时在宗门严师戒尺下苦背口诀的自己,嘴角不由泛起一丝苦笑,心下暗道:「当初只觉得枯燥严苛,如今方知,这些束缚与禁忌,实则是行医者保护病患、也是保护自己的最重要铠甲。阿竹天性跳脱,更需将此铠甲牢牢铸于心间。」他的语气便不自觉地更加耐心,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类似“长兄如父”般的关切。
某日午后,看病的乡亲渐渐稀少。王老郎中沏了壶浓茶,呷了一口,眯着眼打量了一下正在整理药柜的林安和趴在桌上打瞌睡的阿竹,忽然开口道:“行了,瞧你们俩这几天还算卖力,没给老夫捅什么大篓子。今儿下午放你们半天假,出去松快松快,别在老朽眼前晃悠了。”
阿竹一听,瞌睡虫瞬间跑光了,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真的?师父!您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他几乎是跳着站了起来,满脸都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显然早已心猿意马。
但他兴奋了没两秒,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身旁依旧从容镇定的林安,脸上的欢快顿时掺进了一丝为难。他搓着手,凑到林安身边,小声道:“林安师兄…你…你想去哪儿玩?我…我知道镇外小河沟那边摸虾可有意思了!或者…或者我们去爬后山?” 他虽然极力邀请,但眼神里的渴望分明已经飞向了别处——大概率是常和小雅她们玩耍的地方。
林安何等心思,一眼便看出这小师弟是既想跟伙伴们去疯玩,又觉得抛下自己这个师兄不够义气,正在两难之间。他不由觉得好笑,心中亦是一暖,便温和地拍了拍阿竹的肩膀:“快去寻你的伙伴们玩吧,我正好也想一个人在镇上慢慢逛逛,买些东西。不必担心我。”
“真的?”阿竹眼睛又是一亮,但还有些不好意思,“师兄你一个人…行吗?”
“这清水镇如今还有不认识我的人吗?”林安笑道,“快去吧,再磨蹭天都要黑了。”
“哎!谢谢师兄!师兄你最好!”阿竹如蒙大赦,欢呼一声,像只出了笼的雀儿,嗖地一下就窜出了药堂,脚步声飞快地远去了,空气中只留下他一句飘来的话:“我晚饭前肯定回来——!”
林安笑着摇摇头,对王老郎中行了一礼:“那老先生,我也出去走走。”
“去吧去吧,买点零嘴吃,别光知道看书。”王老郎中挥挥手,重新眯起了眼睛,享受着难得的清静。
林安踱出济世堂,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他并无特定目的地,只是信步而行,感受着这与药堂忙碌截然不同的闲适。
镇上街道依旧热闹,沿途遇到的摊贩镇民大多已认识他,纷纷笑着打招呼:“小林先生,今儿得空出来转转?”“林学徒,吃个果子不?刚摘的!”
林安一一微笑回应。他逛了一会儿,想起小屋里的纸墨似乎不多了,平日看医书做些笔记,或是偶尔记下心中所想,总需用到。再者,他也想买几本闲书,夜间无事时翻看,也好多了解些此地的风土人情,或者纯粹消遣。
他想起那日阿竹带他采买时曾指过的“翰墨斋”,便在路人的指点下,朝着学堂附近走去。心中盘算着,买完纸笔,或许还能去陈婆婆那儿喝碗豆浆,安静地坐一会儿,享受这独处的半日闲暇。他的步伐不疾不徐,悠然融入了小镇缓慢流淌的时光里。
没过一会儿,林安便来到了翰墨斋。店内静谧,只听得见窗外隐约的蝉鸣和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只见柜台后,一位身着淡青色衣裙的女子正垂首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卷,侧影娴静。林安不欲打扰,便自行在书架间浏览。目光掠过那女子手中的书时,他不由得微微一顿心下讶然:「竟是《南柯游记》?没想到在这僻静小镇,还能遇到读此书之人。」这本记载些奇闻异事、风物志怪,文笔诙谐,他昔日也曾偶得一本翻阅,用以排遣心中郁结,印象颇深。
见那女子读得入神,唇角还不自觉噙着一丝笑意,林安心下生出几分他乡遇知音般的微妙感触,不由轻声开口道:“‘樵夫入山,偶窥仙弈,一局未终,斧柯已烂’。此篇奇思妙想,最是有趣。”
那女子闻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秀温婉的脸庞,眼中还带着几分沉浸在故事中的光亮,见是位陌生的年轻男子,脸颊微红,放下书卷,落落大方地应道:“公子也读过此书?我正看到此处,只觉得那樵夫回过神来,见斧头柄都烂了,不知是该惊还是该怕,写得真是传神。”她语气中带着遇到同好的欣喜。
林安微笑颔首,心下觉得这姑娘的反应坦诚可爱,全无寻常闺阁女子的扭捏作态,便也放松了些:“倒是个真性情的读书人。”他接口道:“确是妙笔。看似荒诞,细想来,却似暗喻时光倥偬,世事无常。其后‘黄粱饭熟’一篇,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哦?我倒还未读到那篇,”女子眼睛更亮了些,“听公子这般说,更是期待了。”
两人就着这本书又闲聊了几句,言谈间发现对方竟都能理解书中那些看似无厘头的情节背后隐含的些许讽喻和妙趣,颇有些投机。林安心中那点讶异渐渐转为愉悦:“于此偏隅之地,能与人聊些书本闲趣,而非仅是生计病情,倒真是意外之喜。”
片刻后,那女子才恍然想起自身职责,忙敛衽道:“光顾着闲谈,倒是忘了问,公子光临小店,是想买些什么?”
林安这才说明来意:“想买些寻常纸墨,用于日常书写。另外,也想寻几本类似的闲书杂记,闲暇时翻看解闷。”他心下暗忖:“与此等懂书之人交谈,连买书也成了件雅事。”
“原来如此。”女子莞尔,“纸墨在这边,请随我来。至于闲书…”她一边引路,一边从书架几处熟练地取下一本《山水录异》、一册《茶经拾遗》,“这两本笔调清新,记载些各地风物与趣闻,或许合公子口味。若喜欢志怪传奇,这边还有一卷《述异新编》。”
她将林安要的纸墨和推荐的几本书仔细包好,递过去时,略犹豫了一下,才轻声道:“小女子姓钟,家父便是此间店主。平日…也喜好读些杂书,只是常无人可交流。公子若读后有所得,日后方便时,不知可否…分享一下心得?”她语气诚恳,带着读书人之间纯粹的交流愿望。
林安闻言,心中微微一动:“钟姑娘?莫非是钟老秀才的千金?果然家学渊源。她这般主动邀约交流书趣,倒是纯粹难得,与此地民风一般淳朴。”
他接过纸墨书册,对这位钟姑娘的博学与雅致颇有好感,闻言便温和应道:“原来是钟姑娘。在下林安,现于济世堂王老先生处学徒。姑娘推荐的书,在下定会细细拜读。若有所得,定当再来请教姑娘。”
钟灵溪闻言,脸上露出浅浅笑意:“原是济世堂的林先生,我听闻过您。那便和先生说定了。”
林安拱手告辞,提着新得的书纸,心情颇为愉悦地走出了翰墨斋,沿着来时路,向着槐荫巷的小屋走去,打算先把书和纸墨先放回房屋再继续闲逛。
午后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这次简单的购书之行,却意外地为他在清水镇的精神生活,打开了一扇新的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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