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堂内恢复安静,只剩下淡淡的药香。王老郎中慢悠悠地踱回他的太师椅坐下,端起那杯早已温凉的茶,呷了一口,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正在整理针包的林安身上。
“林家小子。”他开口,语气像是闲聊,“你这一手医术,根基打得相当扎实,可不是寻常乡野郎中学得出来的。方才那手针法,更是…啧,颇有章法。尊师定然是位高人吧?不知师承何处啊?”他看似随意,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林安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流畅道出:“老先生谬赞了。家师只是沧州一位无名游医,姓吴,性喜逍遥,不耐世俗烦扰,故鲜为人知。晚辈也是机缘巧合,随他老人家学了几年皮毛,可惜师父他老人家前年已然云游四方,不知所踪了。”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怀念与遗憾。
王老郎中听着,浑浊却清亮的眼睛眨了眨,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了敲。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人比林安吃过的饭还多,自然听得出这话里七分真三分假,至少那“无名”二字,他是绝对不信的。那手针法里的气韵,绝非寻常游医所能教出。
但他并未戳破,只是呵呵笑了两声,揭过了这个话题。突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家常起“那你如今有何打算?就准备在我这小药堂里窝着了?”
林安神色坦然,目光诚恳:“是。清水镇很好,宁静祥和。晚辈别无他求,只望能跟随老先生潜心学习,精进医术,日后若能在此安家立业,便是最好不过。”
“安家立业?”王老郎中挑眉,眼里又带上那点熟悉的戏谑,“是想悬壶济世,还是想…就近接近某人啊?”
林安脸上微热,无奈笑道:“老先生又取笑我。自然是悬壶济世,也能糊口度日。”
王老郎中哈哈一笑,不再逗他,想了想道:“安家立业,总得先有个落脚的地方。你如今住在客栈,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倒是有间小屋,旧是旧了点,但还算干净结实,原本堆些杂物的,收拾一下也能住人。你要是暂时没找到合适的,不嫌弃的话,可以先住着。房钱嘛…”他顿了顿,“就从你工钱里扣,看你医术尚可,给你涨点工钱,扣去房钱,应当也够你吃饭了。”
林安闻言, 实在是喜出望外。他正愁那点微薄盘缠支撑不了多久,这简直是雪中送炭!他连忙深深一揖:“多谢老先生!这…这真是解了晚辈燃眉之急!晚辈感激不尽!”
“行了行了,别整这些虚礼。”王老郎中摆摆手,显得很不耐烦,却从腰间摸出一把旧铜钥匙,扭头朝后堂喊:“阿竹!死哪儿去了?滚出来!”
阿竹立刻像只猴子一样窜了出来,脸上还沾着点药末:“师父!啥事?”
王老郎中把钥匙抛给他:“放你半天假,带你这林师兄去槐荫巷咱那间空屋子,打扫打扫,安顿下来。再带他在镇上逛逛,认认路,买点必需品。记我账上…省着点花!到饭点带他一起回来吃饭。”
“真的?放假?!”阿竹一听,高兴得差点蹦起来,一把接过钥匙,兴奋地拉住林安的胳膊,“林师兄!走走走!我带你去!那屋子我知道,收拾一下可好了!”
林安被少年的热情感染,笑着对王老郎中再次道谢:“多谢老先生,那晚辈就先随阿竹去了。”
“去吧去吧,看着点这小子,别让他疯过头。”王老郎中挥挥手,重新拿起那本没看完的医书,一副“别打扰我”的样子。
待林安和阿竹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口,济世堂内重归宁静。王老郎中伸了个懒腰,嘟囔着:“总算清净了…”
他慢悠悠地踱回柜台后,并没急着坐下,而是习惯性地从柜台底下摸出个小酒壶,美滋滋地呷了一口。正咂磨着嘴,目光瞥见柜台角落放着几封今早邮驿刚送来的信。大多是药材商行的例行公事,他懒得翻看。却有一封,信封质地普通,但封口处印着一个极淡的、不仔细看几乎会忽略的云纹标记——一个他几十年未曾再见,却熟悉到骨子里的标记。
王老郎中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的慵懒闲散瞬间收敛,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缓缓睁开,流露出一种与平日嬉笑怒骂截然不同的沉静光芒。他沉默地拿起那封信,指腹摩挲了一下那模糊的云纹,方才小心地拆开。
信纸上的字迹清隽从容,语气恭敬而简洁:
“师叔尊鉴:
久未问安,望您一切康泰。
门中弟子林云,性非恶类,然心慕闲云,倦怠朝堂江湖纷扰,已决意离去,自觅清净。其身负宗门绝学,或可辨识
若其机缘巧合,流落至您处,万望师叔念其赤子之心,稍加看顾,予一隅安宁,使其得偿所愿,平凡度日即可。
宗门事务,自有旁人承担,不必挂怀。
弟子 玄明 敬上”
没有过多的解释,没有沉重的托付,只有一份简单的告知和一份基于旧日情谊的请托。
王老郎中——这位早已不管世事、隐居于此的“师叔”,看着信上的内容,沉默了许久。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曾经在宗门内惊才绝艳、却又总带着几分疏离气的年轻首徒的身影,再对比方才那个温和谦逊、甚至有些窘迫地想要谋个生计的年轻人…
“林云…林安…嘿,原来是你这小子。”他低声自语,嘴角缓缓扯出一个复杂的弧度,那弧度里有恍然,有感慨,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厌倦了朝堂和江湖?也好…那地方,本就不适合所有人生存。”
他再次看了一眼信纸,目光在那“念其赤子之心,予一隅安宁”上停留片刻。随即,他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随手将信纸凑到旁边熬药的小泥炉边。
橘红色的火苗跃起,温柔地舔舐着信纸,将那些字句连同那抹云纹标记一同化为灰烬。这一次,他的动作里没有戏谑,没有试探,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玄明这小子,当了国师后倒是会说话了…还‘念其赤子之心’…”他拍了拍手,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嘟囔,却似乎轻松了许多,“罢了罢了,老都老了,养个小的在身边吵吵闹闹,也挺好…总比整天对着阿竹那个皮猴子强点。”
他拿起酒壶,又呷了一口,这次咂摸得格外悠长。踢踏着鞋子,他晃悠悠走向后堂,哼起了那首永远不成调的小曲。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焦糊味。
喜欢退隐江湖那些年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退隐江湖那些年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