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夜明被两名特务一左一右地“请”回了76号，但他走的方向，却不是来时那条通往地狱的阴湿走廊。
这一次，他被带到了二楼，丁默邨的会客室。
房间里铺着厚实的地毯，角落的留声机里流淌着周璇的靡靡之音，与楼下审讯室的惨叫声仿若两个世界。丁默邨坐在沙发上，亲自给他倒了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水晶杯里轻轻晃动。
“坐。”丁默邨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楚夜明没有作声，依言坐下，身体的伤口在接触到柔软沙发的瞬间，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
“有胆色，是个人才。”丁默邨将酒杯推到他面前，肥硕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丁某人，就欣赏你这样的年轻人。敢打敢拼，心狠手辣。”
楚夜明端起酒杯，没有说话，只是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却压不住他心底的冰冷。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76号总部直属行动队的副队长。”
丁默邨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委任状和一沓崭新的法币，“这是你的身份，这是你的安家费。以后，跟着我好好干，我保你荣华富贵。”
副队长，一个有职有权，却也意味着被无数双眼睛死死盯住的位置。
楚夜明接过那份仿佛有千斤重的委任状，声音沙哑：“谢主任栽培。”
就在这时，一名手下敲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
“主任，这是日本特高课的田中课长，派人送来给楚副队长的贺礼。”
丁默邨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 chiffres的阴霾，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哦？田中课长有心了。打开看看。”
楚夜明打开了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本精装版的尼采文集，《善恶的彼岸》。
他翻开扉页，一行流畅而锋利的汉字映入眼帘。
“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赠楚君。”
落款是，田中贤二。
这不是贺礼，这是来自另一头野兽的挑衅，是一种“同类”之间心照不宣的试探。田中贤二在告诉他，他看穿了自己伪装下的挣扎，并且正在欣赏这场表演。
深夜，76号分配给他的独立宿舍里。
楚夜明关上门，拉上窗帘，整个世界瞬间被隔绝在外。他坐在床沿，剧烈的头痛如潮水般涌来，这是“预演沙盘”过度使用的后遗症。
但他必须复盘。
他闭上眼，在脑海中启动了沙盘。
这一次，沙盘中没有敌人，没有任务，只有丁默邨和田中贤二两个人。
他将今天发生的一切，丁默邨的每一个微表情，田中贤二赠书时手下的神态，那句题词的笔锋力度，全部作为变量输入。
沙盘空间里，无数个丁默邨和田中贤二的虚影在闪现、重组。
“我丁某人，就欣赏你这样的年轻人……”丁默邨的虚影笑着，但眼底深处是对工具的审视。
“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田中贤二的虚影微笑着，眼神里却是解剖般的冰冷兴趣。
主观时间过去了数小时，外界不过一瞬。楚夜明猛地睁开眼，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他得出了结论。
丁默邨想用他，把他当成一把最锋利的刀，去咬所有他想咬的人。
而田中贤二，想毁掉他。他想亲眼看着这把刀在染满鲜血后，是如何锈蚀、崩坏，最终刺向它自己的主人。
第二天，任务来了。
丁默邨将一份文件扔在楚夜明的办公桌上，语气森然：“城西，有一伙抗日的学生，自己搞了个印刷点，印些不三不四的传单。你去，带队把这个窝点给我端了。”
这是一个看似简单，实则恶毒至极的任务。
他要让楚夜明这把刀，去沾满最滚烫、最年轻的血，以此来测试他的锋利程度。
行动队办公室里，气氛微妙。
队员们都是在刀口上舔血的老油条，看着这个靠出卖同僚一步登天的年轻人，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和戒备。
队长是个叫李三的莽汉，满脸横肉，他把玩着手里的驳壳枪，斜着眼睛看楚夜明。
“楚副队长，既然主任让你带队，那这计划就由你来定吧。”
李三粗声粗气地说着，将一张简陋的地图扔了过来，“地方不大，就一栋二层小楼。我的想法，前后门一堵，直接冲进去，见人就抓，反抗就杀，完事。”
他这是在故意刁难，想看这个新来的“小白脸”出丑。
周围的特务们发出几声低低的窃笑。
楚夜明看着地图，没有立刻回答。距离出发，还有半个小时。
他走到窗边，点燃了一支烟，看似在看风景，实则意识已经沉入了纯白的空间。
“开启沙盘。目标：人心。”
这一次，他推演的不是战术，而是如何收服眼前这群桀骜不驯的狼。
他将李三的相貌、语气，以及昨天从人事档案和零碎闲聊中听来的信息——李三嗜赌，手头紧，脾气暴躁但极度怕死——全部作为变量输入。
沙盘中，他模拟了十几种与李三的对话场景。
【场景一：强硬命令。结果：李三当面顶撞，行动时阳奉阴违，导致己方出现伤亡。】
【场景二：许诺好处。结果：李三表面顺从，内心依旧不服，试图在行动中夺权。】
……
在推演到第三十七次时，一个基于“赌徒心理”的方案成型了。
他甚至通过李三最近一周的行踪，推演出他极有可能在城东的“快活林”赌场输了一大笔钱。
半小时后，楼下，两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已经发动。
所有队员集合完毕，准备出发。
楚夜明一反之前的沉默，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出发前，我宣布两件事。”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第一，丁主任特批，这次行动所有缴获的财物，我们小队，留三成，私分。”
话音刚落，原本懒散的队员们，眼中瞬间爆发出贪婪的光芒。
“第二，”楚夜明的语气骤然变冷，右手不紧不慢地搭在了腰间的枪柄上，“行动中，谁要是敢拖后腿，或者不听指挥，别怪我的枪不认人。我能杀军统，就能杀你们。”
他昨日枪杀“黄鱼”的凶名犹在耳边，配合上此刻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一股寒意瞬间笼罩了所有人。
李三的脸色涨成了猪肝色，他本想发作，毕竟他是队长，这个新来的副手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就在他要开口的瞬间，楚夜明走到了他的面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
“李队长，上周在快活林输的钱，不是个小数目吧？这次行动的油水，应该够你补上窟窿了。”
李三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惊骇地看着楚夜明，仿佛在看一个魔鬼。
他最大的秘密，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秘密，被这个年轻人一语道破。
楚夜明没有再看他，转身面对所有人，拿过那张简陋的地图。
“李队长的计划太粗糙了。”
他推翻了之前的强攻方案，开始重新部署，“一组，张三、王五，你们去后巷，不要暴露，堵死他们的退路。
二组，跟我从正门攻，注意，破门后不要急着冲，先扔两颗催泪弹进去。
三组，李队长，你带人守住街口，防止任何意外，顺便……看好我们的车和财产。”
他的计划详细到了每一组人的进攻路线、火力配置、时间协同，以及应对各种突发情况的备用预案。
其专业程度，让这群所谓的老特务都感到一阵心惊。
这根本不像一个新人，倒像个在战场上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
李三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闷声答道：“好。”
行动开始。
一切都如楚夜明在沙盘中推演的那样，顺利得不可思议。
“砰！”
正门被撞开，两颗催泪弹被扔了进去，呛人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
“不许动！76号办事！”
楚夜明一马当先，冲进了小楼。里面一片混乱，几个年轻的学生在剧烈地咳嗽，试图烧毁桌上的传单。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与一个趴在地上、满脸泪痕的年轻人对上了。
那是一张他无比熟悉的脸。
是“老枪”的下线之一，一个叫陈书文的热血青年，代号“青子”。楚夜明曾经在一个安全的接头点，见过他一次。
两人目光交汇，都是一愣。
陈书文的眼中，是震惊，是不可置信，是看到同志沦为鹰犬的巨大悲痛。
楚夜明的内心，则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
沙盘，来不及开启！
杀，还是救？
杀了，他的潜伏天衣无缝，他的“阎王”人设将更加稳固。
救了，他将冒着巨大的暴露风险，任何一丝犹豫都可能让他前功尽弃。
就在他愣神的瞬间，旁边一个特务已经举起了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地上的陈书文。
电光火石之间，楚夜明做出了决断。
他抢在那名特务开枪之前，猛地向前一步，一脚狠狠地踹在陈书文的胸口，将他踹得在地上翻滚了一圈。
紧接着，他跟上前，用手中的枪柄，毫不留情地砸在陈书文的后脑上。
“咚”的一声闷响。
陈书文哼都没哼一声，便昏死了过去。
“留个活口，带回去好好审。”
楚夜明站起身，冷冷地对那个目瞪口呆的特务说，“死的太便宜他了，我要让他把他上线下线所有人都吐出来。”
这个举动，在所有手下看来，是何等的残忍和专业。
他们看向楚夜明的眼神，鄙夷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畏惧。
只有楚夜明自己知道，他那看似凶狠的一脚，避开了要害；那看似残暴的一砸，用的也是巧劲，只会造成昏迷，而不会致命。
他用这种方式，暂时保住了同志的命。
任务结束，行动队押着俘虏，带着缴获的印刷机和财物，扬长而去。
楚夜明最后一个走出小楼。
他站在一片狼藉的印刷点里，看着墙上用鲜血写下的“抗战必胜”四个大字，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边那摊年轻人的鲜血。
他想起了田中贤二的那句话。
“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他的脊椎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正在变成，他自己最痛恨的那个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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