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那股子因出行而起的欢喜劲儿,尚未散尽。
小乙的声音却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好了,大家各自准备一下吧。”
他目光一扫,最后定在了燕妮身上。
“燕妮,你跟我来。”
这院子里,方才还如煮沸的热水,此刻便骤然冷了下来。
燕妮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褪去,闻言便是一怔。
她那双灵动的眸子忽闪几下,透着一股子不解。
纤细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尖,带着几分不确定。
“我?”
小乙点了点头,神情里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他转头看向另一侧的婉儿,声音放缓了些许。
“嗯,婉儿,你们先回去,我和燕妮有些话要说。”
婉儿冰雪聪明,见小乙神色郑重,便知不是小事。
她朝着小乙轻轻颔首,又对燕妮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便拉转身回房。
年虎挠了挠头,看看小乙,又看看燕妮,终究还是没敢多问,也走了。
院子里,便只剩下小乙和燕妮二人。
还有那穿堂而过,带着些许凉意的秋风。
燕妮跟着小乙,一前一后,走进了那间她极少踏足的书房。
房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外头的天光与声响。
书房内,光线有些昏暗。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陈年书卷与墨锭混合的独特气味。
那是一种属于小乙的味道,沉静,且肃杀。
燕妮心里忽然有些打鼓,方才的雀跃早已不知飞去了何处。
她站在屋子中央,有些局促地看着小乙的背影。
“小乙哥,你找我有事啊?”
小乙转过身,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他的脸上,是燕妮从未见过的严肃。
“燕妮,你坐下。”
燕妮乖乖坐下,两只手放在膝上,像个等待先生训话的学童。
她的心,没来由地提了起来。
“怎么了?”
小乙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了窗边,看着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空。
沉默,在书房里蔓延。
像是有无形的千斤重担,压在了燕妮的肩上。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燕妮的心,咯噔一下。
她最怕听到的,便是这句话。
“出什么事了吗?”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乙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
“我从江南回来的路上,遭遇了一伙人暗害。”
这句话,他说得云淡风轻。
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旧事。
可燕妮却听得心头一紧,膝上的双手瞬间攥成了拳头。
小乙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紧张,话锋一转,带了些许安抚的意味。
“好在我安排妥当,躲过了一劫。”
燕妮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胸口那股郁结之气缓缓吐出。
她望着小乙那挺拔如松的背影,心中满是后怕与庆幸。
她用力点了点头,像是在说服自己。
“嗯,小乙哥那么厉害,肯定没事儿的。”
小乙终于转过身来,目光如炬,直直地看向燕妮。
那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让燕妮无处遁形。
“你知道截杀我的人是谁么?”
燕妮茫然地摇了摇头。
“啊?这我怎么会知道?”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小乙在京城之外,会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对头。
她只知道,那些人该死。
“肯定都是坏人呗!”
小乙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没错,是坏人。”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想要加害于我的人,叫杨弘恩。”
杨弘恩。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燕妮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
只剩下这两个字,带着血腥味,在她眼前反复冲撞。
“啊?”
她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那张梨花木椅都向后翻倒,发出一声巨响。
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怎么……怎么会是他?”
那个人,是她午夜梦回时,啃噬她心骨的恶鬼。
那个人,是她咬碎了银牙,也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仇寇。
小乙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模样,眉头紧锁。
“你别激动,燕妮。”
燕妮却像是没听见,她一把抓住小乙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她的眼睛里,燃烧着仇恨与恐惧交织的火焰。
“那他……他……”
小乙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腕,目光沉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他已经被我杀了。”
燕妮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她呆呆地看着小乙,仿佛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杀了?
那个她以为自己此生都无法触及的仇人。
就这么,死了?
小乙的声音继续响起,平静得有些残酷。
“本来,是应该将他带回来兵部严加审问的。”
“可是,我没忍住,将他解决了!”
这句话里,没有半分炫耀,只有一种做了便做了的坦然。
“小乙哥……”
燕妮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只是这一声呼唤,却带上了浓重的鼻音与哭腔。
她眼眶里蓄积已久的堤坝,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
小乙看着她,继续说道。
“那人的人头,我已经让裴帮主带回漕帮。”
“我拜托裴帮主,将他的人头,献祭在你娘的坟前。”
“我答应你和你爹爹的事情,总算是做到了。”
小乙哥……
燕妮再也喊不出话来。
那压抑了多年的仇恨,那失去了娘亲的悲恸,那寄人篱下的惶恐,那看不到希望的绝望。
在这一刻,尽数化作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小乙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心中微叹,刚想上前说两句安慰的话。
燕妮却已经像一只受伤的幼兽,整个身子猛地扑进了小乙的怀中。
她的头,死死地埋在他的胸膛。
“呜呜呜……”
压抑的、痛苦的、解脱的哭声,从小乙的怀里闷闷地传出。
他的衣襟,很快就被那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一大片。
“小乙哥,谢谢你。”
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却带着最深切的感激。
“谢谢你……为我报仇。”
“我原以为,我原以为这辈子……都没办法手刃仇人了。”
“前些日子,我还梦到了娘……她还问我,为什么不给他们报仇……”
小乙伸出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
最终,还是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背上,笨拙地拍了拍。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燕妮,虽然小乙哥没能让你亲手宰了那畜生。”
“不过,现在我们都是一家人,我是你的哥哥,替你报仇,也不为过。”
燕妮在他怀里,用力地摇着头。
“不……不是的……”
“小乙哥,没有你,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为爹娘报仇的。”
她的哭声渐歇,却又想起另一桩心事。
“只是爹爹现在……”
小乙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站直身子,看着自己的眼睛。
“燕妮,你放心。”
“有机会,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爹爹也接到身边来。”
燕妮猛地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
里面盛满了不敢置信的惊喜与期待。
“真的吗?”
小乙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真的,小乙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话锋一转,神色又变得严肃起来。
“不过,现在还不行,得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燕妮用力地点着头,泪痕未干的脸上,却绽放出了一抹灿烂的笑容。
“嗯,小乙哥,我相信你。”
小乙看着她,紧绷的嘴角,终于也柔和了下来。
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一道泪痕。
“好啦,不哭了。”
“大仇得报,应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他收回手,负于身后,刻意让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正好你年大哥的爹娘也都来了临安城,可谓是双喜临门。”
“今晚,咱们好好庆祝一下。”
燕妮吸了吸鼻子,重重地点头。
“嗯,今晚我也要喝酒!”
小乙闻言,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今晚你可得矜持一些哟。”
燕妮一愣,不明所以。
“为什么啊?”
小乙故作高深地咳嗽了一声,慢悠悠地说道。
“年大哥的爹娘都在,你不得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燕妮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那抹绯红,比方才在院子里时,来得更加迅猛,更加滚烫。
从白皙的脖颈,一直烧到了小巧的耳根。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
“小乙哥,你瞎说什么呢!”
小乙却是一脸无辜,摊了摊手。
“我只是让你在人家爹娘面前表现矜持一些,我可没说什么啊?”
“你……!”
燕妮又羞又气,跺了跺脚。
“不理你了,我去找婉儿姐姐。”
说罢,她便像一阵风似的,扭头拉开房门跑了出去。
书房的门,在她身后轻轻晃荡。
只留下小乙一人,站在原地。
他脸上的促狭笑意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极淡、极温暖的微笑。
那笑容,如冬日暖阳,融化了他眉宇间常年不散的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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