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掀开一角，夜风随之灌入。
马车猛然向下一沉，好似压上了一座小山。
一个身形富态的男人，略显吃力地挪了进来，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沉重。
王刚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这……
这不就是……
王刚的脑子里，霎时间乱成了一锅沸水，怎么又多出来一个囚犯？
这人，分明就是前些日子，与小乙哥一同被押解到北仓大狱的那个重犯。
怎的，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了这辆回程的马车上？
小乙一眼便看穿了王刚心底的惊涛骇浪，声音平淡地解释了一句。
“这是我叔叔。”
“亲叔叔。”
“上次，不方便与你说。”
他又拍了拍王可的肩膀，补上一句。
“叔，这位是王刚。”
“放心，自己人。”
那被称作叔叔的男人，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自顾自寻了个角落坐下，身子靠着车厢壁，便阖上了双眼，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再与他无干。
那是一种全然的漠然，也是一种全然的疲惫。
马车再次启程。
车轮滚滚，碾过北地的苍凉，奔赴归途。
这一路，再无闲谈。
车厢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以及那颗在胸膛里或沉稳、或慌乱的心跳。
王刚如坐针毡，他觉得这车厢里的空气，比凉州大狱里的还要压抑。
老萧则稳稳地挥着马鞭，目不斜视，仿佛早已知晓一切。
唯有小乙，神色如常，偶尔会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夜色，眼神深邃，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星夜兼程，马不停蹄。
当凉州城那巍峨的东门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天边已泛起一抹鱼肚白。
马车在城门外的一处僻静角落，缓缓停下。
王刚下了车，双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心中却依旧虚浮。
“回去之后，哪里也别去。”
小乙的声音从车厢里飘出，很低，却字字清晰。
“在家中，等我消息。”
王刚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想问些什么，却又觉得喉咙发干。
他只是不明白，为何这次返程，竟比奔赴刑场还要急切。
就算是去黄泉路上报到，似乎也不必这般火急火燎。
但他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将满腹的疑惑与惊惧，都咽回了肚子里。
小乙哥的话，他信。
转过身，他快步融进了清晨的薄雾里，像一滴水，汇入了名为凉州的江河。
老萧一抖缰绳，马车绕过主路，驶入了一条更为幽静的巷弄。
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清脆而寂寥的声响。
最终，马车停在了一座朱门大宅前。
“吱呀——”一声，院门从里面被拉开。
一道雀跃的身影，蹦跳着出现在门口。
“萧大叔，小乙哥，你们回来啦？”
燕妮清脆的声音，像是一支穿云箭，瞬间刺破了这清晨的宁静。
小乙从车上跃下，脸上的凝重在看到少女的那一刻，悄然融化。
他冲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风尘，也有暖意。
“嗯，回来了。”
他随即压低了声音，吩咐道。
“快去，将东厢房收拾出来。”
“有贵客要住。”
“东厢房？”
燕妮不解地歪了歪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疑惑。
“那不是小乙哥你的房间吗？”
“嗯。”
小乙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温和地催促了一句。
“快去吧。”
燕妮眨了眨眼，虽是满心不解，却还是听话地“哦”了一声，转身小跑着去了。
小乙这才回身，恭敬地立在车门前，伸手搀扶着那个沉重的身躯。
“叔，到了。”
赵衡被他扶下马车，双脚落地的瞬间，身子微微一晃。
一路的星夜颠簸，几乎要将他这把老骨头拆散架。
他扶着车辕，缓了许久，那双始终紧闭的眸子，才缓缓睁开一条缝。
目光扫过眼前这座气派的宅院，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小子，可以啊。”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调侃。
“你这宅子，怕是比那凉州府衙，还要气派几分呐。”
小乙扶着他，坦然笑道。
“叔，您可别取笑侄儿了。”
“这都是钱掌柜置办下来的，借咱们只是暂住。”
“我那间寒酸小窝，哪敢拿出来给您老人家住。”
一旁卸着马车的老萧，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小子，执意要从那小院搬来这深宅大院，不是为了自己享福。
他，是早就盘算着，要将这位爷，从那龙潭虎穴里接出来了。
这份心思，这份胆魄，当真……深不可测。
几人进了屋。
待到几人将收拾妥当，又稍息了片刻，午饭的时辰，也便到了。
一张四方八仙桌，端端正正摆在堂屋中央。
赵衡理所当然地，被请上了正中的主位。
小乙与燕妮，一左一右，分坐于他的两侧。
而老萧，则坐在了赵衡的对面，隔着一张桌子，像是一位忠心耿耿的护卫。
“燕妮。”
小乙先开了口，语气郑重。
“这位，是我的亲叔叔。”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从今往后，这个家，他便是家主老爷。”
燕妮闻言，赶忙站起身来，对着赵衡，盈盈施了一个万福之礼。
“燕妮，见过老爷。”
赵衡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那久经风霜的脸上，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意。
“叔，这是史燕妮……”
小乙正要介绍。
赵衡却摆了摆手，呵呵一笑。
“来之前，便听小乙这小子提起过你。”
“今日一见，果然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丫头，不错，不错。”
他看着有些拘谨的燕妮，语气愈发和蔼。
“你我之间，又非主仆，不必如此生分。”
“若是不嫌弃，便跟着小乙一道，叫我一声叔父即可。”
“好啊！”
燕妮的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
“燕妮见过赵叔叔！”
“燕妮！”
小乙闻言，脸色微变，慌忙出声打断。
“以后，不能称赵叔叔。”
“那……”
燕妮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严肃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
赵衡却适时地解了围，他脸上的笑容不变，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我如今，在外行走，用的名字是康恒。”
他看着燕妮，缓缓说道。
“你便叫我，康叔叔吧。”
“是，康叔叔！”
小丫头倒也机灵，并未追问缘由，只是脆生生地应下。
她转而端起桌上的茶杯，双手捧着，高高举起。
“燕妮以茶代酒，敬康叔叔一杯！”
“愿康叔叔，此后日日安康，笑口常开！”
哈哈哈……
一阵爽朗而开怀的大笑声，骤然在屋中响起。
赵衡开心地大笑着，那笑声里，有欣慰，有感慨，更有一种久违的轻松。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享受过这般简单而纯粹的，天伦之乐了。
这笑声，回荡在宅院的上空，久久不散。
仿佛要将这满屋的灯火，都烧得更旺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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