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府衙。
那道熟悉的门楣,今日看来,却恍若隔世。
小乙踏入府衙的那一刻,周遭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那目光里,有惊异,有探寻,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往日里勾肩搭背的同僚,此刻却像是见了官老爷,远远地便垂下头,脚步都变得拘谨。
就连李四,也只是远远地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点头哈腰,活像一只谄媚的哈巴狗。
这突如其来的疏离,像一堵无形的墙,将小乙隔绝在外。
他心中了然,自己不再是那个可以和他们打成一片的解差小乙了。
他是赵忆。
一个能让大将军亲自过问的“小人物”。
这种感觉,让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如芒在背。
他面无表情,径直走向管事张武的屋子。
张武正坐在桌案后,听到脚步声,一抬头,脸上的官威瞬间融化成了一滩春水。
“哎呀,小乙!”
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几步便迎到门口。
“你这孩子,胳膊上的伤还没利索,怎就急着来上值了?”
那语气,亲热得让小乙感到一阵反胃。
张武拉着他的胳膊,嘘寒问暖,眼神却在他脸上滴溜溜地转,像是在评估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
“快,快回去养伤,身子要紧!”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不由分说地塞进小乙手里。
那银子入手冰凉,却沉甸甸地烫手。
“你这是因公负伤,知府大人体恤,特地赏你的。”
张武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凑到他耳边。
“你小子,往后若是真个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你五哥我啊。”
这句看似亲近的话,却像一根针,扎在小乙的心上。
飞黄腾达?
他只求能活下去。
“谢过五哥。”
小乙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
他收了银子,没有推辞。
因为他知道,此刻的推辞,在旁人眼中,便是最大的矫情与虚伪。
多说无益。
他转身离去,背影挺直,没有半分停留。
张武站在原地,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看着小乙的背影,眼神变得深邃难明。
……
小乙这次回来,并没有去王押司那里。
那个曾经让他感到几分亲近的所在,如今也成了需要警惕的地方。
他回到了家。
这里,才是他唯一的避风港。
他与老萧,一个少主,一个老仆,就这般过着一种外人看来枯燥至极的日子。
院门紧闭,谢绝了所有外界的来往。
日子在无声中流淌,像院中石缝里渗出的水,了无生趣,却又顽固地向前。
小乙手臂上的伤,在沉寂中,渐渐愈合了。
血肉重生,筋骨重塑。
他甚至能感觉到,一股新的力量,在伤愈的臂膀里悄然滋生。
他开始在院中,试着舞动那柄佩刀。
刀风呼啸,却章法全无。
这一日,天光正好。
老萧搬了张竹椅,坐在廊下,眯着眼晒太阳,看着院中瞎转悠的小乙。
那少年,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小兽,眉宇间,全是化不开的烦闷。
“这么多天,连门都不出一步,是不是憋得慌了?”
老萧的声音,懒洋洋的,像是梦呓。
小乙停下脚步,摇了摇头。
“老萧,你要是觉得闷,便自己出去走走。”
“我倒觉得,在家看看书,清净自在。”
话是这么说,可那双眼睛,却早已没了往日的澄澈。
老萧缓缓从竹椅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有没有兴趣,陪老头子我,过两招?”
小乙闻言一怔,随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哈,好啊!”
“正好,筋骨都快生锈了!”
话音未落,院中尘土微扬。
一老一少,拉开了架势。
小乙深吸一口气,仗着年轻力壮,一刀便劈了过去,虎虎生风。
可在他眼中那雷霆万钧的一击,落在老萧眼里,却慢得像龟爬。
老萧不退不避,身子只微微一侧。
如风中扶柳,轻描淡写。
小乙的刀锋,擦着他的衣袍划过,带起一阵微风。
紧接着,小乙只觉得手腕一麻,一股巧劲传来,佩刀便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插在远处的泥地里。
他还未反应过来,老萧那看似枯瘦的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轻轻一按。
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道,便如山岳压顶。
小乙双腿一软,整个人便被结结实实地按趴在了地上,啃了一嘴的泥。
前后,不过三两招。
甚至,连招式都算不上。
老萧的一只脚,踩在了小乙的后背上,不重,却让他动弹不得。
“哈哈哈,就这么两下子?”
老萧得意的笑声,在院中回荡,震得落叶簌簌发抖。
“老萧,老萧!不行了,不行了!”
小乙连声告饶,脸憋得通红。
“你一个堂堂大内高手,欺负我这么个小解差,好意思么你!”
“哈哈哈……”
老萧的笑声更大了。
“那你,可愿意拜我为师?”
笑声戛然而止,那句话,却如惊雷,在小乙耳边炸响。
小乙猛地抬起头,满脸的泥土也掩不住那份狂喜。
“真的?你……你肯教我?”
“教你可以。”
老萧收回了脚,语气变得郑重。
“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小乙急切地问道。
“从今往后,人前人后,你都不能叫我师父。”
“你只需自己心里知道便可。”
“我,依旧是你家的老仆,萧叔。”
“这……”
小乙迟疑了。
老萧看着他,眼神如炬。
“答应我,我便将这一身压箱底的本事,都交给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掩的自傲。
“虽然我现在老了,不中用了,可当年,那个姓黄的,也是我的手下败将。”
老黄!
小乙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个在西凉城外,一人一枪,如天神下凡的身影。
老黄的本事,他亲眼见过,那已是神仙手段。
而眼前这个枯瘦的老头,竟说老黄是他的手下败将?
这个师父,真是打着灯笼都没处找的啊!
小乙心中再无半点犹豫,猛地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整理好衣衫。
他对着老萧,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师父在上!”
“请受徒儿一拜!”
说罢,他一个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咚。
咚。
咚。
三声闷响,是少年毫不作伪的决心。
老萧没有躲,坦然受了他这三个响头。
待他磕完,才伸手将他扶起。
“好。”
老萧的声音,带着一丝欣慰,也带着一丝沉重。
“你既给我磕了这三个头,我便不会藏私。”
“从今日起,我这一身的本事,必将倾囊相授。”
……
接下来的日子,小乙再也没提过去府衙当值的事。
他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泡在这小院里。
那是非之地,能不去,便不去。
大将军给的那些银钱,足够他与老萧过上几年安稳日子。
他甚至一度生出了一个念头。
辞了那衙役的差事,就此隐姓埋名,做个富家翁,了此残生。
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自己掐灭了。
他想起了惨死的老李叔。
想起了老萧交给采石场那执事的一块玉佩。
那块玉佩,到底是什么?
那执事,又是什么人?
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一个惊天阴谋?
一想到这些,小乙的脊背,便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知道,从他知道自己叫“赵忆”这个名字的那一刻起。
安稳日子,便已是镜花水月,遥不可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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