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浊气,混着泥土的腥味,终于从肺腑中被撕扯着咳了出来。
老萧的胸膛剧烈起伏,像是破旧的风箱。
他被小乙从那浅坑里连拉带拽地拖出,浑身筋骨都错了位似的,酸痛难当。
可他顾不上这些。
他只是贪婪地呼吸着着这夹杂着腐臭气的夜风,仿佛那是琼浆玉液。
活着,真他娘的好。
小乙虽然只有一只手臂,却如铁箍般死死勒着他,勒得他生疼。
老黄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只是那双浑浊的老眼,在月光下,亮得惊人。
此地,阴气太重,不宜久留。
“走。”
老黄的声音,简短而沙哑,像一块磨刀石。
三人不再多言,迅速回到了马车旁。
老萧被扶上了车辕,老黄则取了水囊,递了过去。
冰冷的水,冲刷着喉咙里的泥沙,也冲刷着那三日不见天日的期盼。
马鞭在空中炸响,清脆而决绝。
车轮碾过枯骨与乱石,咯吱作响,像是冤魂不甘的呻吟。
他们逃离了这片死亡之地,一头扎进了更深沉的夜色里。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车轮滚滚,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不平都碾碎。
车辕上,坐着两个老人。
他们并肩而坐,任由寒风吹乱花白的头发。
偶尔,老黄会从怀里摸出干硬的油饼,掰一半给老萧。
老萧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塞进嘴里,大口咀嚼,仿佛嚼碎的是过往的岁月。
“云飞兄,你饼子放多长时间了?。”
老萧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老黄咧嘴一笑,露出豁了口的牙。
他们的交谈,总是这般有一搭没一搭。
说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那年京城的雪,那年江南的雨,那个已经不在了的人。
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车厢里,小乙蜷缩在角落。
他听着两个老人的低语,那些话语像是一把把钥匙,却打不开他心中的任何一把锁。
他只觉得,自己像一个局外人。
一个被命运硬生生拽进戏台的看客。
解差小乙,死了。
死在了北仓镇外的乱葬岗。
活下来的,是谁?
一个身负皇家血脉的皇子?
小乙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只觉得满嘴苦涩。
这哪里是什么尊贵的身份,分明是一道催命符。
一张从天而降的大网,已经将他牢牢罩住。
他看不见织网的人,却能感受到蛛丝的每一次颤动。
冰冷,且致命。
李叔的血,还未干。
他闭上眼,那张憨厚的脸庞便浮现在眼前。
仇,要报。
可仇人是谁?
那个高高在上的执棋者,又在何方?
前路,一片迷茫。
连日的奔波,人困马乏。
马车终于驶进了一座小镇。
镇子不大,透着一股萧条。
三人寻了家还亮着灯的客栈,要了三碗面,一壶浊酒。
油灯的光,昏黄而温暖,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老黄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让他长出了一口气。
“小乙,过了这镇子,再有百里,就是凉州城了。”
他的目光,落在小乙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上。
“我将你送到凉州,便要回西凉复命。”
“你和老萧,往后,有何打算?”
小乙闻言,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老萧。
“老萧,你今后有何打算?”
他下意识地,将这沉重的问题,抛给了这个刚刚逃出生天的老人。
老萧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面,才抬起头。
他的眼神,越过小乙,看向了老黄。
“我这孤家寡人一个,还能有什么打算。”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
“云飞兄,这小子的身世,如今只有你我二人知晓。”
“日后,若有需要你我出面印证的那一天,你可还愿意,再踏足那片伤心地?”
老黄闻言,呵呵一笑,笑声嘶哑,却透着一股子悍不畏死的豪迈。
“你我都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这生死二字,早就看淡了。”
“这小子,我瞧着顺眼,与我有缘。”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他要在那旋涡里争上一争,我这条老命,便舍了,陪他走一遭又何妨!”
“云飞兄。”
老萧的眼眶,微微泛红。
“有你这句话,我这条老命,也便豁出去了。”
“我就留下来,陪着这小子,看看这世道,究竟还能黑到什么地步。”
小乙听着二人的对话,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忍不住开了口,声音有些发涩。
“二位前辈,我……我虽然知道了身世,却没想过去认什么宗亲。”
“我只想查清楚,是谁在背后害了李叔,为他报仇。”
“至于那些纷争,我不想卷进去。”
“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便心满意足了。”
他说的是心里话。
一个皇子,远不如一个小小的解差来得安稳。
两个老人对视了一眼。
那眼神中,有欣慰,有怜悯,也有一丝藏得极深的无奈。
这世上的事,又岂是你想躲,就能躲得开的。
“时辰不早了,二位早些歇息吧。”
小乙站起身,默默地回了房。
他将那两个老人,留在了灯火下。
他们推杯换盏,说着只有彼此才能听懂的话。
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
翌日,晌午。
凉州城那巍峨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黄沙古道,雄关矗立。
老黄将马车,径直赶到了城南一处僻静的宅院前。
“小子,送到这儿,我的差事,便算完了。”
他拍了拍小乙的肩膀,力道很重。
“往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
“保重。”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拖泥带水的告别。
老黄翻身上了马车,朝着来时的路,策马而去。
很快便消失在了街头。。
大将军的嘱托,他已完成。
这趟江湖,他该回去了。
小乙和老萧站在门前,目送着那道身影远去,久久无言。
老萧转过身,看向眼前这座寂静的宅院。
他的目光,扫过那斑驳的院墙,扫过那紧闭的朱漆木门。
这座宅子,是他当年亲手置办的。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曾是他亲手布置。
那是他为那个苦命的女人,和她腹中的孩子,寻的一处避风港。
如今,物是人非。
他回来了,她,却永远地留在了别处。
小乙推开院门,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院中,杂草丛生,石桌上,落满了枯叶与灰尘。
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时光的灰。
小乙将老萧,安顿在了东厢房。
那是他娘亲曾经住过的屋子。
他自己则挽起袖子,开始打扫。
许久之后,老萧从房中走了出来,往事如潮,终究还是要退去的。
他也拿起扫帚,和小乙一起,清扫着这满院的萧瑟。
“小乙。”
老萧的声音,在寂静的院中响起。
“往后,若有外人问起,你便说,我是你家的远房亲戚,老家遭了灾,前来投奔你的。”
“从今往后,我便是你家中的老仆,有事,你尽管吩咐。”
小乙闻言,手上的动作一停,急忙道。
“那怎么使得!您是我和娘亲的救命恩人……”
“嘘!”
老萧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眼神陡然变得凌厉。
“此事,切莫再提!”
“不到万不得已,你的身份,绝不可对任何人泄露半句!”
“否则,杀身之祸,转瞬即至!”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
“你将我从那采石场救了出来,你我之间的恩情,便算一笔勾销了。”
“即便你娘亲在世,她也是我的主家。”
“从今往后,你,便是小老儿的主家!”
话音落下,老萧竟对着小乙,躬身一揖,行了一个主仆大礼。
小乙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他。
“老萧,万万不可!”
老萧却不肯起身,只是抬起头,眼神坚定,不容置疑。
“以后,我便唤你少主,你,还叫我老萧便是。”
小乙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看着他眼中的决绝,喉头一哽,千言万语,都堵在了那里。
他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
老萧这才直起身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对了,少主。”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
“老头子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少主的尊姓大名?”
“小乙啊。”
小乙下意识地回答。
“我是问,大名。”
“儿时我娘总说,家中遭了难,不能再用爹爹的姓氏,便一直唤我小乙。”
小乙顿了顿,轻声道。
“街坊邻里,也都这么叫。若非要有个大名,那便随我娘的姓,叫刘小乙吧。”
刘小乙。
这是他为自己选的名字,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
老萧闻言,却摇了摇头。
“当年,陛下在我临行前,曾让我转告你娘亲。”
“他为你,赐下了一个名字。”
老萧看着小乙,一字一顿地说道。
“赵忆。”
“回忆的忆。”
“陛下说,是为纪念他与你娘亲,在江南的那段回忆。”
“我也曾将此事,告知于你娘亲。不知她为你取名小乙,是否与这‘忆’字,有所关联。”
小乙。
赵忆?
这两个字,像两道惊雷,在小乙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怔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原来,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名字。
一个带着皇家姓氏,承载着一段风流回忆的名字。
这名字,不属于解差小乙,也不属于刘小乙。
它属于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名为“皇子”的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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