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死寂,仿佛凝固成了院中的霜。
天色,终究还是亮了。
自地平线尽头渗出的,不是晨曦,而是一种更为惨淡的灰白,了无生气,像极了死人脸上最后的那点血色。
小乙醒来时,头痛欲裂,仿佛昨夜灌入脑中的不是言语,而是一柄柄烧红的铁锥。
是真是假,已经分不清楚。
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那张名为“真相”的巨网给死死缠住,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头,都在被阴谋的蛛丝勒紧,喘不过气。
他推开门,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入了另一重地狱。
院中,柳婉儿早已站在那里。
她就那么静静地立着,一身素白囚衣,在这灰蒙蒙的晨光里,像一缕随时都会散去的孤魂。
听到门轴转动的声响,她回过头。
目光相接。
她的眼神里,再没有了初见时的冰冷与审视,也没有了昨夜叙事时的绝望与死灰。
那是一种更为复杂的东西。
像是暴雨过后,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显露出了最本真的纹路。
有疲惫,有茫然,还有一丝……楚楚可怜的清澈。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走进了那简陋的厨房。
片刻之后,她端着一只粗瓷大碗走了出来。
碗中,是热气腾腾的面条。
白色的面,青翠的葱花,几滴香油在汤面上晕开一圈圈好看的涟漪。
在这满院的冰冷秋意里,这碗面,竟成了唯一有温度的东西。
她将碗递到小乙面前,依旧一言不发。
可那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他。
小乙看着那碗面,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接过碗,那温热的触感从碗底传来,烫得他指尖一颤,却也驱散了心中一丝寒意。
他埋下头,狼吞虎咽。
面条顺滑,汤汁滚烫。
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仿佛要将昨夜积攒的那些阴寒秽物,都涤荡干净。
原来,一个人的世界崩塌之后,还是会饿的。
小乙一边吃,一边在心里自嘲地想着。
这位柳家的大小姐,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竟也会下厨做饭。
他吃得很快,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放下空碗,他抬起头,感觉身上终于有了一点力气。
柳婉儿默默地接过碗,转身放回厨房,又重新走回院中。
她站在小乙跟前,身形单薄,却又站得笔直。
“小乙哥。”
她轻轻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却无比清晰。
这一声“小乙哥”,与之前的称呼,已是天壤之别。
不再是疏离的“差官”,而是带着某种认可与亲近。
“我们,可否动身?”
他没有说话。
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言语,在此刻已是多余。
他们是拴在同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除了朝着同一个方向挣扎,别无选择。
二人辞别了那位救命恩人陆老三。
老汉只是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看透世事的悲悯。
院门在身后关上。
二人一前一后,走上了通往西凉的官道。
这二人,看起来实在太过怪异。
一个,是身穿藏青色衙役公服的少年,一只胳膊用布条吊在胸前,神情木然,眼中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另一个,是穿着雪白囚服的女子,纤尘不染,不见任何枷锁镣铐,就那么安然地走在他的身旁,步履从容,仿佛不是去充军,而是去赴一场春日的宴集。
一个像断了线的木偶。
一个像失了魂的谪仙。
怎么看,都不协调。
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
官道漫长,枯叶铺地。
风从旷野上吹来,卷起他们的衣角,也卷起了无尽的萧索。
小乙沉默地走着,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王押司。
那个平日里对他照拂有加,如师如父的长者。
那个在他闯祸后为他奔走,在他迷茫时为他指点迷津的叔父。
竟是亲手将他推入这万丈深渊的背后黑手。
他坠入这深渊的每一步,竟都是王押司精心计算好的。
从押解柳彦昌开始,这盘棋,他便身在其中。
何其可笑。
何其可悲。
他以为的巧合,不过是别人的算计。
他以为的善意,不过是淬毒的蜜糖。
这世道,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
正当他心神恍惚之际,前方山林间,忽然传来几声骏马的嘶鸣。
那声音,清越而有力,绝非寻常驿马或劣等驮马所能发出。
紧接着,是几下清脆的皮鞭抽打之声。
伴随着几声短促有力的呼喝。
“驾!”
“驾!”
小乙心中一凛,瞬间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将柳婉儿拉到自己身后。
可他的手还未触及她的衣袖,便已看清了来人。
不是山匪。
两名骑兵后面跟着几个士卒,自山道拐角处疾驰而出,马蹄翻飞,带起一路烟尘。
眨眼的功夫,便已到了近前。
马上之人,身着制式统一的玄甲,腰悬长刀,神情肃杀,透着一股铁血军旅之气。
为首一人,约莫三十岁上下,面容刚毅,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他们也看到了路中间的小乙与柳婉儿。
看到了那一身不合时宜的衙役公服,和那一身更为刺眼的雪白囚衣。
小乙的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他想拉着柳婉儿躲进路旁的林子里,可双腿却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
他知道,在这等精锐骑兵面前,任何躲闪,都是徒劳。
然而,那领头之人,在看清柳婉儿的容貌之后,眼神却是猛地一凝。
他猛地一拉缰绳,胯下神骏的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吁——”
他稳稳地控制住战马,同时右臂高高举起,握拳成势。
一个简单的手势。
他身后那队兵士,令行禁止,竟在瞬间齐刷刷地停步,整齐划一,没有一丝杂乱。
训练有素,可见一斑。
领头那人,独自一人一马,缓缓向前。
他的目光,越过了小乙,径直落在了柳婉儿身上。
那目光中,有审视,有惊疑,最终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敢问小姐。”
他的声音,沉稳而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穿透力。
“可是姓柳?”
不等柳婉儿回答,他又策马走近了几步,眼中疑惑尽去,只剩下确认。
“你是?”
柳婉儿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她蹙起秀眉,警惕地看着对方。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徐伯伯军中之人?”
那将领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立刻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他抱拳拱手,声音愈发恭敬。
“末将姜岩,乃神武营徐德昌大将军帐下,参军校尉!”
“大将军挂念小姐安危,特命我等沿途找寻,幸不辱命!”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小乙的心上。
神武营。
徐德昌将军。
小乙的脑中,瞬间闪过柳婉儿昨夜的话。
那个她父亲临终前托付印信的西凉大将。
原来,他们真的派人来了。
姜岩抬起头,继续说道。
“我等已在这附近的山林中,找寻了两天两夜,总算是找到小姐了!”
“有劳姜校尉了。”
柳婉儿轻轻颔首,神态恢复了几分柳家大小姐应有的从容与端庄。
“小姐请上马,随我回营,面见大将军!”
姜岩站起身,牵过自己的战马,将缰绳递向柳婉儿。
小乙站在一旁,从头到尾,就像个透明人,插不上一句话。
他看着柳婉儿准备上马,心中五味杂陈,既有为她终于脱险的欣慰,又有对自己前路未卜的茫然。
他下意识地想往前凑一步,想说点什么。
或许是告别,或许是叮嘱。
然而,他还未开口,只听那姜岩头也不回,厉声喝道。
“来人!”
“将这个解差,给我绑了,押回去!”
一声令下,如平地起雷。
“是!”
他身后那队士兵中,立刻有两人应声而出,手持绳索,面无表情地朝着小乙走来。
小乙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绑了?
押回去?
他吓得往后踉跄了一步,刚想开口分辩,却被一声更为尖利的娇喝打断了。
“住手!”
是柳婉儿的声音。
她没有上马,而是猛地转身,张开双臂,如同一只护崽的母鸟,将小乙牢牢地护在了自己身后。
这一刻,换做她来护着小乙了。
她那单薄的身躯,在两名如狼似虎的甲士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坚定。
“姜校尉!”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此乃我救命恩人!”
“还请,善待于他!”
姜岩愣住了。
那两名上前的士兵,也停下了脚步,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他们的校尉。
整个场面,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姜岩看着挡在小乙身前的柳婉儿,又看了看她身后那个一脸惊魂未定的少年解差,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他立刻抱拳,躬身一礼。
“末将不知其中缘由,多有得罪,还请小姐恕罪!”
他的道歉,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随即,他挥了挥手,对那两名士兵道:“退下!”
然后,他又转身,对着另一名骑马的士兵吩咐道。
“把你的马牵过来,让这位差官上马。”
由于他们这一小队是分散搜山的斥候,并未多备马匹,一匹给了柳婉儿,另一匹给了小乙,那姜岩便只能带着剩下的人步行了。
这是极高的礼遇。
然而,柳婉儿却摇了摇头。
“将军好意,我心领了。”
她的话,让所有人都再次愣住。
只听她继续说道。
“我和小乙哥,同乘一骑便是。”
“怎能让将军为我等让马步行?”
此言一出。
全场,死寂。
风似乎都停了。
姜岩的嘴巴微微张开,像是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戎马半生,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一位世家千金,闺阁小姐,竟要与一名男子……同乘一骑?
这……这成何体统!
小乙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他听到了什么?
柳婉儿,要和自己……同乘一骑?
她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柳婉儿却仿佛没有看到众人那惊愕的目光,她的神情,依旧平静。
姜岩不敢多言,也不敢违逆。
他只能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是,遵小姐之命。”
“来人,扶小姐和这位差官上马!”
两名士兵上前,一人牵住马头,一人准备搀扶。
小乙此时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了。
他的脸颊,烫得像火烧一般。
他几乎是被那士兵半推半扶着,稀里糊涂地翻上了马背。
柳婉儿先上,他坐在了她的身后。
这是他第一次,离一个女子这么近。
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离柳婉儿,这么近。
他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感受。
少女那柔软的背脊,就那么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
隔着几层衣衫,他仿佛依然能感受到那惊人的弹性与温热。
一阵淡淡的,如同兰草般的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
不是熏香,也不是脂粉。
是她身上独有的,少女的体香。
这一刻,小乙的脑海中,已经一片空白。
什么太子,什么二殿下,什么账册,什么印信,什么王押司的背叛,什么柳家的血海深仇……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胸前那柔软的触感,和鼻尖那醉人的香气。
他的心,跳得如同擂鼓。
他甚至不敢呼吸,生怕惊扰了身前这具美好的身躯。
马儿开始缓缓前行。
他只能望着头顶那片依旧灰蒙蒙的天空,觉得这一切,比昨夜那场惊天阴谋,还要来得更加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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