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从出生就叫这个名字,却不是他的大名。
他其实没有大名。
娘亲在世时常说,爹爹去得早,家族又遭了横祸,万万不能再用祖上的姓氏,免得招来倾覆之灾。
那又为何叫小乙?
娘亲说,他生在乙亥年,便顺口叫了小乙。
若非要刨根问底,也只能随娘亲姓刘,叫一声刘小乙。
只是经年累月,人们口中只有小乙。
仿佛他生来就无名无姓,只是一个简单的代号,飘在凉州城的风里,随时都会散去。
次日天色未明,凉州城还沉睡在破晓前的深蓝雾霭中。
小乙已孤身立于大牢之外。
他来得太早,空气里还混杂着潮湿的尘土与夜露的微凉,钻进鼻孔,又冷又涩。
除了两名抱枪打盹的狱卒,四下寂静无声。
只有远处传来的几声鸡鸣,像是为这座沉睡的城池,勉强哭了几声丧。
小乙冲那两个睡得东倒西歪的狱卒,隔着老远,虚虚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而后,便背靠着冰冷的墙根,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天际线,一动不动地出神。
那神情,不像当差,倒像是在凭吊什么。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块娘亲留下的木牌,隔着粗布衣衫,传来一丝温润的暖意。
这人间,便只剩下这点暖意了。
一盏茶的功夫,巷口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李四和陈华到了。
李四已届不惑之年,身子有些发福,走起路来,腰间的佩刀随着肥肉一颤一颤。
他在凉州府的衙役堆里摸爬滚打了二十余年,一张脸早已被岁月和世故磨得圆滑不见棱角。
那眼角的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算计,藏着精明,藏着对人心的洞若观火。
陈华则三十出头,身形壮实,沉默寡言,像一头被驯服的蛮牛。
他同样是府衙里的老面孔,只是那张脸上,少了李四的玲珑,多了几分麻木的凶悍。
两人都是小乙的前辈。
照理,他见着李四该恭敬地喊声“四叔”,见着陈华也得热络地称句“陈大哥”。
然而这二人素日里形影不离,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最大的乐趣,便是聚在赌桌上,将那点微薄的俸禄,连同所剩无几的血性,一并输个精光。
小乙与他们并无深交。
点头之缘而已。
“王大哥,又在这儿熬着呢?”
李四人未到,那副笑脸已经先递了过来,熟稔地拍了拍其中一个被惊醒的狱卒的肩膀。
他的手掌宽厚,拍人的力道恰到好处,既显得亲近,又不至于唐突。
而后,才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摸出皱巴巴的文书,在狱卒眼前晃了晃。
那狱卒见了李四,像是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惺忪的睡眼瞬间亮了起来,赶忙将三人引入大牢。
那道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上,将天光与人世,彻底隔绝。
牢内阴冷潮湿。
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尿骚、血腥与绝望交织的复杂气息,浓得化不开,像是能把人的魂魄都腐蚀掉。
火把在墙壁上燃烧,光线昏黄,将三人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如同鬼魅。
穿过狭长的甬道,尽头是一处稍显宽敞的大堂。
堂中,四个披头散发、身着囚服的人影早已戴好了枷锁脚镣,如同四尊没有生气的雕像。
他们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黑暗里,等候着未知命运的发落。
牢头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他接过公文,借着火光,眯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核对。
核对完了,他又从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的黑布包。
那布包入手,便知分量不轻。
他将布包连同文书一起,不动声色地塞到李四手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牢头的嘴上,却客气得像是初次见面:“这一路,山高水远,劳烦几位兄弟了!”
“瞧您说的,客气,太客气了!”
李四满脸堆笑地把那布包不着痕迹地揣进怀里,那笑容,比牢里的霉菌还要厚实。
“都是分内之事,为朝廷办事嘛。”
说罢,他直起身,那略显肥胖的身躯,在这一刻竟显得有几分挺拔。
他朝小乙和陈华使了个眼色。
二人心领神会,一左一右,将四名囚犯夹在中间,如同驱赶牲口一般,押解着离开了这不见天日之地。
直到重新沐浴在天光下,那日光虽未炽热,却也刺得人睁不开眼。
小乙眯缝着眼,这才算看清了这四人的模样。
三个中年人,一个面有横肉,眼神凶悍得像头野狼,即便戴着枷锁,腰板也挺得笔直。
一个愁眉苦脸,满面风霜,像是生意赔得倾家荡产的商人,连眼神都是灰败的。
还有一个佝偻着身子,瘦得脱了形,几乎要被那沉重的木枷压垮,俨然是个老人。
唯独第四人,是个年轻人。
他虽同样狼狈,囚服上满是污渍,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
那张脸上,除了麻木,竟还有一丝掩藏不住的倨傲。
一行七人,就这么组成了一支古怪的队伍。
小乙走在最前头,像一杆孤零零的旗。
他身后,是四名被铁链相连的囚犯,脚镣拖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是这清晨唯一的配乐。
李四和陈华则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后。
两人不断的嘀嘀咕咕,声音压得极低,像两只苍蝇。
还不时抬眼,瞥向走在最前面的小乙,那眼神,像是在防备,又像是在审视。
出了凉州城,又走了几里地,日头渐渐毒辣起来,晒得人头皮发麻。
官道两旁的野草都蔫了。
李四扯着嗓子喊道:“都累了,前头有棵大树,歇歇脚吧!”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李四在陈华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
陈华点点头,便领着四名囚犯,赶羊似的赶到那棵枝叶还算繁茂的大树下。
他走到那个身形挺拔的年轻人面前,从腰间摸出一把黄铜钥匙。
小乙的目光,不易察觉地跟了过去。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官道上,显得格外清脆。
套在那年轻人脖子上的沉重枷锁,应声而开,被取了下来。
那年轻人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一直冷着一副脸,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枷锁脱落,他只是缓缓地、带着几分生疏地活动了一下那早已僵硬的脖子,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脆响。
陈华也没说话,只是把那沉重的枷锁往地上一扔,发出一声闷响,惊起一片尘土。
他便自顾自地走到李四身边坐下,从包袱里拿出水袋,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猛灌,喉结上下滚动。
小乙没跟他们凑一堆。
他选了离囚犯不远不近的一块青石,默不作声地坐下,眼神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看着,只是看着。
那年轻人接过陈华扔来的水袋,先是仰头痛饮,喉咙里发出畅快的声响。
而后,他又倒了些水在掌心,仔仔细细地擦了把脸。
他捋开额前散乱的头发,向后一甩,终于露出一张颇为俊秀的面孔。
那张脸,皮肤白得有些过分,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一看就不是寻常风吹日晒的百姓。
他把水袋递给旁边那个面容枯槁的商人,自己却坐得笔直,冷眼看着周遭的一切。
那眼神,不像是囚犯,倒像个出游的公子,在审视自家的园林。
小乙心中的疑云,更重了。
为何独独给他一人开了锁?
他看向李四和陈华,那两人正凑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压根没理会他的目光。
仿佛这一切,本就天经地义。
这被除去枷锁之人,正是工部侍郎柳相淮的独子,柳彦昌。
他本是临安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飞鹰走狗,声色犬马。
不久前,在城中最有名的酒楼醉仙楼,与人发生争执。
酒酣耳热之后,失手将人推下楼,当场摔死。
死者恰是翰林院的一名执事,虽无品阶,却是清流,背后有一帮最擅舞文弄墨的文人。
一时间,讨伐的文章诗词传遍京城,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事情闹得太大,以至于惊动了朝野,最终还是皇上亲下谕旨,交由大理寺亲审,才判了个发配北仓的重罪。
来时,大牢里那牢头给的黑布袋,便是柳家打点的买路钱。
买的,就是这一路的“体面”。
其余三名犯人喝完水,只是沉默地蜷缩在树荫下,像三只待宰的羔羊。
李四这才抹了抹嘴,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起身走到柳彦昌身旁。
他将柳彦昌拉到一边,脸上的笑容,谄媚得像是能开出花来。
“柳公子,小的李四。这一路山高水长,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吩咐。”
“这脚镣嘛,委实是没办法。我等没钥匙,只有到了北仓镇的监所,才能打开。”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又从包袱里掏出一双崭新的软底布鞋。
“公子换上这个,脚上能舒坦些。”
柳彦昌面无表情地接过鞋,甚至没有看李四一眼。
他坐下,将脚上那双早已磨破的草鞋,用一种近乎嫌恶的姿态踹掉。
换好新鞋后,他站起身,不疾不徐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而后,才冷冷地瞥了李四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我爹的银子,够你们在凉州城再置办一处宅子。”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寒意。
“路上的事,别再让我费心。”
“是,是,公子放心,小的明白!多谢柳公子!”
李四的腰,弯得更低了,几乎要折成九十度。
小乙将这一切,一字不落地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他心里,那片名叫“天真”的薄冰,咔嚓一声,碎了。
原来,张武口中的“肥差”,是这么个肥差。
原来,这押解犯人的差事,是这么个押解法。
难怪府衙那个管着押解差事的王押司,能凭着一个小小的押司职位,在凉州最繁华的东大街,买下那么大一座宅院。
原来如此。
柳彦昌回到树下,重新闭目养神,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李四转过头,那张谄媚的脸,瞬间又换上了一副前辈的亲切面孔,向小乙招了招手。
他将小乙叫到了身旁,用一种近乎羡慕的语气说道:
“小乙呀,你小子,就是命好!”
“第一次当差,就遇到了这么个天大的肥差。”
“要知道,这等好事,可是衙门里多少弟兄打破了头都想要的,却偏偏被你小子给摊上了。”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了一锭明晃晃的银子,塞到了小乙手中。
那银子入手,沉甸甸的。
“拿着,这都是柳公子家里赏下的。”
“路上多多照看着点,机灵些,别让柳公子有任何的闪失。”
“等回到凉州城,柳家那边,还有重赏呢!”
小乙默默地接过了银子。
他没有掂量,只是握紧了。
那冰冷的触感,仿佛一直凉到了心底。
他心想,正如李四所说,若非有王押司那层关系,这等好事,怕是等到自己头发白了,也落不到头上。
“谢过四叔。”
小乙抬起头,冲着李四,也挤出了一丝笑意。
那笑意很淡,很浅,却恰到好处。
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得了意外之财后,那份恰如其分的惊喜与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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