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鸿章兴致勃勃地检阅北洋水师时，他不知道，紫荆城里正在发生一件与北洋水师命运前途息息相关的大事。
正是初夏时节，京城闷热得像个蒸笼。才过卯时，日头就已经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把紫禁城的琉璃瓦晒得刺眼。储秀宫里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叫得人心烦意乱。
慈禧太后斜倚在临窗的紫檀木榻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刚刚送来的户部奏折。殿内四角摆着的冰块正缓缓融化，水汽氤氲中，宫女们屏息静气地摇着团扇，生怕惊扰了太后的思绪。
这个翁同龢，倒是会挑时候。慈禧将奏折随手丢在紫檀小几上，玉扳指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奏折摊开的那一页，赫然写着酌拟筹饷办法，建议暂停南北洋购买外洋枪炮、船只、机器两年。
李莲英躬身递上一盏新沏的茉莉香片，小心翼翼地说：老佛爷息怒。户部也是穷疯了，才想出这么个主意。听说翁师傅为了这事，已经在值房里熬了三宿了。
慈禧接过茶盏，轻轻吹开浮沫：暂停南北洋购置外洋军火两年？他们这是要自毁长城啊。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外明晃晃的日头，李鸿章前几日不是还在大沽口检阅水师么？若是知道户部要断他的饷银，不知该作何感想。
李中堂在天津怕是已经得到消息了。李莲英低声道，听说昨日他就上了折子，这会儿应该还在路上。另外...他犹豫了一下，醇亲王府上派人来问，太后的万寿庆典可否从简办理？说如今民间赋税繁重...
从简？慈禧冷哼一声，咸丰年间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那是大清之耻。如今好不容易国势稍安，修个园子颐养天年，办个寿宴普天同庆，倒成了罪过了？
她将茶盏重重一放，碧绿的茶汤溅了出来，在象牙白的瓷面上洇开一片深色：传立山。
不过片刻，内务府大臣立山就急匆匆赶来了，额上的汗珠都来不及擦，朝服的前襟湿了一片。
奴才叩见太后。
说吧，怎么回事？慈禧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立山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回太后，户部以筹备军饷为由，扣下了粤海关应拨给颐和园工程的三十万两银子。翁师傅说...说太后万寿在即，本应节俭为天下先...
节俭？慈禧冷笑一声，去年光绪大婚花了五百万两，怎么没人说要节俭？醇亲王修府邸用了八十万两，怎么没人说要节俭？偏生到了哀家这里，就处处要节俭了？
立山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慈禧站起身，在殿内踱了几步，绣着金凤的袍角在砖石上轻轻拂过：你去告诉翁同龢，粤海关的税款一分不能少。另外，传哀家旨意，令各省督抚为万寿庆典报效银两。直隶、两江、两广，每省二十万两；其余各省，十万两。这是他们的孝心，哀家都记着。
立山连连叩首，倒退着出去了。
待他走后，慈禧对李莲英说：你去颐和园走一趟，看看工程进度。记住，凡是彩画不够鲜艳的，一律重绘；树木栽得不正的，全部重栽。万寿山上的佛香阁，务必在月底前完工。
李莲英躬身应下，悄悄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冰块融化的水滴声。慈禧走到窗前，望着宫墙上方那一方被烈日炙烤的天空，忽然想起十年前恭亲王在时的光景。若是老六还在朝中，断不会让翁同龢如此放肆。可惜...自甲申易枢之后，那个最能干的小叔子就只能在家闲居了。
她摇了摇头，不再去想那个被罢黜的亲王。
这时，一个小太监捧着一份奏折匆匆进来：天津六百里加急，李中堂奏折。
慈禧展开奏折，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李鸿章在折子里详细陈述了日本海军新添的号巡洋舰的性能，航速二十三节，装备速射炮，北洋现有的舰船无一能及。他恳请朝廷拨银二百万两，紧急购置新式战舰。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慈禧将奏折掷在案上，喃喃自语。
三日后，养心殿早朝。光绪皇帝坐在龙椅上，面色苍白。垂帘后的慈禧看着底下跪着的群臣，目光最后落在翁同龢身上。
翁师傅，慈禧的声音透过珠帘传来，带着几分凉意，听说你扣了粤海关拨给颐和园的银子？
翁同龢出列跪奏：回太后，臣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国库空虚，北洋海军又催要军饷，日本近日购置新舰号，航速可达二十三节，我朝舰船皆不能及。若不再添置新舰，海防危矣！
所以你就敢扣哀家的银子？慈禧的声音陡然拔高。
臣不敢！翁同龢叩首道，只是颐和园工程已耗银千万两，若再继续，只怕...只怕民怨沸腾啊！去岁直隶水灾，朝廷拨的赈灾银不足五十万两，如今修园子却...
却什么？慈禧冷冷打断他，你是要说哀家不顾百姓死活？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几个大臣偷偷交换着眼神，却无人敢出声附和。
慈禧缓缓道：咸丰十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那是大清开国以来的奇耻大辱。如今修颐和园，不只是为了哀家颐养天年，更是要让列强看看，大清还是那个威加海内的大清！明年万寿，各国使节都要来朝贺，难道让他们看见大清的太后连个像样的园子都没有？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冷峻：至于海军...传哀家旨意：颐和园工程照常进行，万寿庆典照常筹备。北洋海军所需银两，准向汇丰银行借贷，以海关税收作保。
翁同龢猛地抬头：太后！向洋人借款恐失国体啊！且以海关税收作保，万一...万一将来不能如期偿还，海关恐落入洋人之手！
那你说怎么办？慈禧的声音冷得像冰，停建颐和园？简办万寿庆典？还是看着日本人的军舰开进大沽口？
翁同龢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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