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七年正月二十六（1881年2月24日），北京城笼罩在初春的寒意中。一支煊赫的仪仗队伍，浩浩荡荡从广安门进入内城。旌旗招展，亲兵护卫盔明甲亮，簇拥着核心那辆略显风尘仆仆却依旧彰显一品大员威仪的马车。端坐车内的，正是年逾古稀、两鬓如霜的左宗棠。他微阖双目，面容虽因长途跋涉和病痛而憔悴，但眉宇间那股沙场淬炼出的刚毅之气，却丝毫未减。此番入京，他故意放缓行程，沿途接见地方官员，视察民情，仪从之盛，并非为了炫耀，而是刻意营造出一种“凯旋班师”的态势，向朝廷、也向暗中窥伺的各方势力，展示他这位西陲柱石的分量。
车驾最终停在东华门外的贤良寺。这座古刹历来是封疆大吏入京陛见的首选下榻之处，环境清幽，且靠近皇城。寺内早已洒扫洁净，布置停当。军机处和兵部派来的司官早已候在门前，毕恭毕敬地将左宗棠迎入早已准备好的精舍院落。
“侯爷一路辛苦！”兵部派来的郎中上前行礼，“宫门请安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了，想必很快就有消息。一应所需，下官等已备办齐全，侯爷有何吩咐，随时传唤即可。”
左宗棠微微颔首，声音带着旅途的疲惫：“有劳诸位大人。老夫年迈，旅途劳顿，需得稍事歇息。”他深知，踏入京城，便是踏入了一个比西北战场更为复杂的政治漩涡。每一步都需谨慎。
果然，请安折子很快批回：“朕安。左宗棠着于明日辰初，养心殿东暖阁召见。”
这一夜，贤良寺并不平静。各路探听消息之人络绎不绝，拜帖如雪片般飞来。左宗棠只拣几位重要的故交旧部略见了一见，大部分都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脱了。他需要时间整理思绪，应对明日至关重要的召见。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左宗棠身着朝服，顶戴花翎，在苏拉（宫内低级杂役）的引导下，穿过重重宫禁，来到养心殿外。空气中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息。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等待传唤。
此时，养心殿东暖阁内，慈安太后端坐在珠帘之后。因为慈禧太后凤体再次违和，今日只有她一人垂帘听政。恭亲王奕?、宝鋆、李鸿藻等军机大臣皆屏息侍立在下。
“叫起吧。”慈安太后温和的声音从帘后传出。
太监高声唱喏：“宣——大学士、陕甘总督、恪靖侯左宗棠觐见！”
左宗棠迈着沉稳的步伐，进入暖阁。虽年已七旬，且病痛缠身，但他努力挺直腰板，按照礼仪，跪拜行礼：“臣左宗棠，恭请圣安！”
慈安太后隔着珠帘，看到这位功勋卓着的老臣须发皆白，步履虽稳却难掩老态，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怜惜。她特旨吩咐：“左师傅年高，赐座，太监扶一把。”
这是极大的恩宠。左宗棠谢恩后，在太监的搀扶下，坐在早已备好的锦墩上。
“左师傅，”慈安太后的声音透过珠帘传来，带着女性特有的柔和，“今年高寿了？”
左宗棠躬身回答：“回太后，臣今年七十岁。”
“七十古来稀了。看身子骨倒还健旺！”慈安太后感叹道，随即像是拉家常般问起，“你是哪一天从兰州动身的？”
这个问题打开了左宗棠的话匣子。他从去年七月在哈密接到入觐谕旨说起，如何保荐刘锦棠接替督办新疆军务，如何等待刘锦棠到任交接，如何在兰州安排各项善后事宜，直至去年十二月才正式启程，沿途百姓如何夹道挽留……他思维清晰，叙述有条不紊，将西陲的军政要务、民生艰难一一娓娓道来，语气中充满了对那片土地和百姓的深厚感情。慈安太后听得入神，竟一时插不上话。
待他稍作停顿，慈安太后才找到机会问道：“如今是派杨昌濬护理陕甘总督。他的才具怎么样？” 她需要确认左宗棠离开后，西北大局是否稳妥。
左宗棠肯定地回答：“杨昌濬才具是好的。前在浙江巡抚任内，颇着政声。后因杨乃武一案革职，经臣奏保，蒙天恩起用，越知惕厉，办事勤勉。请太后放心。”
“那就好。”慈安太后稍感宽慰，又追问细节，“刘锦棠跟杨昌濬，一个在新疆，一个在甘肃，是各办各的事呢，还是合起来办事？”
左宗棠详细解释道：“回太后，是各专责成，但有事必互相照应，声气相通。以往新疆军务与陕甘军政民事，均由臣一人统筹，饷需可相机调度。如今刘、杨分任其事，各项经费必须划清界限，以免掣肘。臣这数月，主要便是办理此事，制定章程，务求清晰稳妥。”
“哦？那里一年要用多少款子？”慈安太后关心的是庞大的军费开支。
左宗棠对数字了然于胸，清晰地奏报：“关外各营饷项及各项经费，岁需三百七十余万两；关内则需二百一十余万两。而各省及海关协饷，定额仅五百万两，不敷八十余万。唯有厉行节俭，酌剂缓急。臣已奏定新章，此后各省协饷，统归杨昌濬经理，以六成解济关外，四成留供甘省。此章程已奏报在案。”
慈安太后似乎有些记不清，转向恭王确认：“有这个折子吗？”
恭王奕?立刻躬身回答：“是，母后皇太后，此事臣等面奏过。”
慈安太后沉吟片刻，方才想起：“嗯，是有这回事。”她将话题转向当前最紧要的邦交大事，“如今俄国的交涉，总算是办成了……”
“是！”左宗棠不等太后说完，便接过话头，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复杂的情感，“臣行至天津，与李鸿章晤面，方知条约详细。平心而论，曾纪泽此番折冲樽俎，能将特克斯河谷等地争回，实属不易，交涉还算办得妥当。”他这番话，既有对曾纪泽能力的认可，也隐含了对朝廷最终选择条约而非军事手段的无奈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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