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元年（1875年）五月的肃州，白日里接旨的喧哗与躁动已随暮色沉淀。夜极深了，总督行辕的书房内，唯有一盏孤灯摇曳。新任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的左宗棠，并未因白日的荣光而安寝。他屏退所有侍从，独自静对案头——那枚沉甸甸、镌刻着帝国西北最高权柄的钦差关防大印赫然在目，旁边摊开的西北舆图墨迹犹未干透。
窗外，一轮冷月高悬，戈壁夜风裹挟着沙尘，呜咽着拍打窗棂。这风，这月，这无边的寂寥，倏然将他拽回了二十六年前那个同样寒彻肌骨、却刻骨铭心的湘江之夜。
记忆的潮水奔涌而至。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冬，长沙。湘江寒雾缭绕，万籁俱寂。那时的左宗棠，年方三十七，虽已因主持湘阴赈灾、辅佐贺长龄等事略显才名于湖湘，以“湘上农人”自居，却仍是一介布衣，三试春闱不第，郁郁不得志，只得隐居于柳庄，躬耕陇亩。
忽有仆从来报：林则徐林公卸任云贵总督，告病还乡，官船正泊于长沙码头！
左宗棠闻讯，心潮翻涌！林公，那是他素来景仰如泰山的偶像，是虎门销烟的英雄，是治水西北、忧怀边事的能臣，竟于此地相逢！他当即整肃衣冠，郑重递帖求见。
林公的官船上灯火通明。待左宗棠踏入船舱，只见一位清瘦矍铄、面带倦容却目光如电的老者端坐灯下，正是林则徐。林公早闻左宗棠才名，一见之下，更觉其气度恢弘、言谈间见识高远，绝非寻常书生。
礼毕闲谈未几，话题便转向国事疆防。尤其是林公甫卸任的云贵边务，以及他心中那更深重的西北忧思。
夜愈深，江风愈紧。林则徐命左右退下，舱中仅剩二人。摇曳烛光下，林公神色庄重，他颤着手，从书箧中取出一卷以油布精心包裹、边角已磨损的巨幅舆图，于案上徐徐展开。
左宗棠凝神看去，心头震撼难言——那并非普通地图，而是林公在流放伊犁期间，踏遍山川、呕心绘制的《新疆舆图》！山河城隘、水道路径、部族矿藏，无不细密标注；更有无数蝇头小批，书尽屯田、水利、边防、抚民之策，字字皆心血。
“季高，”林则徐声音沙哑却沉毅，枯瘦的手指重重落于伊犁，又划向天山南北，“请看此处！沙俄包藏祸心，垂涎我伊犁河谷非止一日！浩罕狂徒（指当时浩罕汗国支持的和卓势力），亦屡犯我边疆！西北万里疆域，实为国家之藩屏、祖宗之基业，一寸不可失啊！”
他手指微颤，愈说愈激动：“老夫在伊犁数载，深知此间利害！可叹朝中诸公，或昏昧不知，或怯懦苟安！西陲之患，恐终成心腹大疾！” 林公目光灼灼，凝视左宗棠，眼中尽是殷切期盼，竟似有托付身后之事的悲慨：
“吾老矣，衰病之躯，恐不久于世。此番归闽，料难再望西域。然纵观朝野，能解此西顾之忧者，唯君耳！季高，你才略超群，胸有丘壑，更兼有胆识、有血性！异日若得执掌西北，万望以收复故土、安边保民为志！ 则老夫魂归泉下，亦当瞑目！”
言罢，林则徐竟将那凝聚毕生心血的《新疆舆图》与数册西域笔记文书，一并推至左宗棠面前：“此图此册，是老夫半生所系，今付于君！愿善加利用，勿负老夫，勿负江山！”
左宗棠双手接过，如承山岳之重！他眼眶灼热，喉间哽咽，蓦然跪地：“林公重托，宗棠虽万死岂能相报！他日若得效命西陲，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不负林公今日之托！” 铮铮誓言，沉沉地融入湘江夜雾。
那一夜，二人促膝畅谈，自西北舆地、民族兵备，至屯垦水利、吏治民生，直至天边晨光熹微。湘江的流水静静见证这场超越年齿与名位的传承，铭记一位英雄暮年对未来栋梁的泣血重托。
肃州书房中，烛火“啪”地一响，爆出灯花，将左宗棠从深沉回忆中惊醒。月光泠泠，洒落案头。他抬手轻抚眼前这份已被圈点无数遍的新疆舆图，虽比昔日林公所赠更为详实，其精神脉络却一脉相承。
二十六年忽忽而过！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林公早已在鸦片战争的烽火与忧国之痛中溘然长逝（1850年），未能得见海疆之辱与西北之危。而他左宗棠，也从当年那个蛰伏田间的布衣举人，几经浮沉，历炼战火，如今竟真的立于西征之门，手握钦差大印，肩负起林公当年血泪相托的重任！
一种浩茫的宿命感与悲壮之情骤然盈满心胸。他仿佛再见林公那双充满期待与忧切的眼，再闻湘江夜话中的殷殷嘱托。昔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誓言，犹在耳畔，此刻更觉字字千钧，重逾泰山！
“林公……”左宗棠望向虚空，低声轻唤，苍老的语音里是无尽的感慨与决绝，“您在天之灵，且看清今日！宗棠奉朝廷旨意，授以全权，督办新疆军务！昔年湘江之诺，正是践行之时！”
他蓦然起身，推窗而立。戈壁夜风凛冽刺骨，却让他胸中热血愈发沸腾。他举目望向西北星空，那里，是玉门关，是伊犁，是喀什噶尔，是林公梦绕魂牵、至死不忘的国土！
“抬棺西行，岂为虚誉！”左宗棠双拳紧握，指节铮然，“林公，您当年交付的舆图，指引的征途，宗棠从未一日或忘！此一去，不破敌虏终不还！不复疆土誓不归！纵然血沃荒草，骨埋天山，也定要为公、为国、为这万里山河，争回一个清平天下！请您于九泉之下，静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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