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卫东副镇长带着未消的怒气摔门而去后,党政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沉寂。那声闷响,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表面的涟漪很快散去,但深处的震动却久久不息。李腾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块已经变得温热的抹布,感觉自己仿佛无意中窥见了一场隐秘风暴的边缘。王守礼主任依旧稳如磐石地坐在那里,蘸水笔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成了这寂静里唯一的、带有某种安抚意味的节奏。张小斌则对李腾挤了挤眼,那意思复杂难言,既有“看吧,就这样”的无奈,也有“别往心里去”的安慰。
李腾默默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周大海那句“眼要亮,手要勤,嘴要严”的提点,此刻有了鲜血淋漓的注脚。他意识到,在这里,仅仅完成交代下来的具体任务还远远不够,更需要一种对无形规则和潜在风险的敏锐感知。他将钱镇长那临走前冰冷的一瞥,和王主任不动声色的坚持,牢牢地封存在心底,如同藏起一颗可能引爆的雷。
下午的工作,在一种表面恢复常态,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继续。李腾帮着张小斌将誊写好的通知分发到各个办公室,算是初步熟悉了镇政府内部的结构和人员。大多数人对他这个新来的大学生只是投来好奇的一瞥,或简单点头示意,并未过多寒暄。这种礼貌而疏离的态度,让李腾更加确信,在这里,信任和认同需要时间,更需要实实在在的行动来换取。
临近下班时,王守礼终于处理完手头那份重要的文件。他摘下老花镜,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目光再次落到李腾身上。 “李腾,”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依旧清晰,“明天上午,县里有个关于夏粮收购和‘三提五统’征收工作的电话会议,镇里主要领导都要参加。你准备一下,做会议记录。” 李腾心头一紧,随即涌起一股被委以重任的激动。会议记录!这总算是一项接近他想象中的“文字工作”了,不再是简单的打扫和誊抄。他立刻挺直腰板:“是,主任!我一定认真记录。” 王守礼看着他眼中瞬间燃起的光彩,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补充道:“嗯。记录要完整、准确,特别是领导的讲话精神和具体的工作部署,不能有遗漏。会后要尽快整理出来,形成会议纪要,送书记、镇长审阅。” “我明白!”李腾信心满满。
他自忖文笔尚可,速记能力在大学里也锻炼过,做会议记录应该不成问题。 王守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地加了一句:“镇上的会议,不比你们大学的课堂讨论。发言可能比较杂,口音也重,你要仔细听,抓住重点。” “好的,主任。”李腾嘴上应着,心里却并未完全当回事。他想着,只要耳朵灵敏,笔头够快,还能有什么难的呢?
第二天上午九点,电话会议在镇政府那间唯一的、兼作小会议室的房间里准时开始。房间里烟雾缭绕,书记、镇长、几位副镇长以及相关站所的负责人围坐在一张长条桌旁,桌子上放着那台黑色的、带着扩音功能的电话机。李腾坐在角落的一张小桌子后,面前铺开崭新的笔记本,拧开钢笔帽,严阵以待。 会议开始了。县里的领导通过电话线,声音带着滋滋的电流杂音,开始传达上级精神,部署工作任务。李腾运笔如飞,努力将听到的每一句话,特别是那些带有“要”、“必须”、“坚决”等字眼的指示,都记录下来。起初还算顺利,县里的领导讲话相对规范,条理清晰。 但很快,情况就变得复杂起来。当轮到本镇领导发言和讨论时,各种问题接踵而至。 首先是口音和语速。书记是本地人,一口浓重的方言,语速又快,许多土语词汇李腾根本听不懂,只能根据上下文连蒙带猜。钱卫东副镇长发言时带着明显的情绪,声音大,句子短,常常一句话没头没尾,重点模糊。其他几位副镇长和站所长,也各有各的说话习惯,有的啰嗦重复,有的言简意赅到了近乎晦涩的地步。 其次是内容的跳跃和发散。原本在讨论粮食收购价格,一位副镇长可能会突然插话,说起某个村道路不通,影响运输;提到“三提五统”征收困难,马上有人引申到计划生育罚款的收缴难题,甚至扯出某两家村民因为宅基地打架的陈年旧事。话题像脱缰的野马,在多个问题之间来回穿梭,让试图理清逻辑脉络的李腾头晕眼花。 再者是那些“只可意会”的潜台词。比如,钱卫东在汇报乡镇企业困难时,提到“希望县里能在政策上给予更多倾斜,光靠我们镇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话听起来是陈述困难,但结合他之前报销未果的事情,李腾隐约感觉其中似乎别有意味。又比如,书记在总结时,强调“要灵活处理各种复杂情况,既要坚持原则,也要注意方式方法,确保稳定大局”,这话说得圆融,但具体什么是“灵活”,什么是“方式方法”,界限在哪里,却模糊不清,全凭个人理解和把握。
李腾的笔记本上,很快布满了潦草、跳跃、甚至前后矛盾的记录。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手腕因为高速书写而酸痛不已。他第一次发现,记录一场基层工作会议,远比记录一场学术讲座要困难百倍。这不仅考验笔速,更考验听力、理解力、归纳力,以及对本地情况和人际背景的熟悉程度。 会议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才结束。领导们纷纷离场,房间里只剩下缭绕的余烟和身心俱疲的李腾。他看着眼前这本如同天书般的记录,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这团乱麻,该如何梳理成一份条理清晰、重点突出的会议纪要? 他硬着头皮,利用下午的时间,开始对照着笔记本进行整理。他试图还原会议的进程,归纳出主要精神和具体部署。然而,那些听不懂的方言、跳脱的话题、模糊的表述,都成了巨大的障碍。他不得不反复回忆当时的场景,结合自己有限的理解进行推测和补充。 傍晚时分,他终于勉强凑出了一份一千多字的会议纪要初稿。
他反复检查了几遍,自觉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便将稿子忐忑不安地交给了王守礼主任。 王守礼接过稿子,重新戴上老花镜,看得非常仔细。他的手指随着目光在纸面上移动,不时停顿一下。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归巢鸟儿的鸣叫。李腾站在一旁,心脏怦怦直跳,仿佛在等待命运的审判。 终于,王守礼看完了最后一页。他放下稿子,抬起头,看着李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李腾,”他开口了,声音平稳,却让李腾的心沉了下去,“你这写的……是小说,还是会议纪要?” 李腾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王守礼拿起稿子,用手指点着其中几处:“这里,‘书记强调要高度重视’,重视什么?怎么重视?具体的措施和要求是什么?你没写清楚。这里,‘钱镇长反映了企业困难’,反映了哪些困难?是资金、技术还是市场?有没有具体事例和数据?你这里一片空白。还有这里,”他翻到另一页,“关于石鼓村和柳源村的征收任务对比,你只写了数字,为什么石鼓村的任务重,柳源村的轻?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会议上有过讨论,你为什么没记下来?”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雨点,砸得李腾晕头转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记录下的,只是浮在表面的语言碎片,而真正重要的——那些决策的依据、矛盾的焦点、落实的路径——几乎全部遗漏了。 “会议记录,不是有闻必录。”王守礼的语气严厉了些,“你要学会听,学会抓重点。什么是重点?就是领导反复强调的、关系到全局工作的、带有决策性和部署性的内容。那些枝节末梢的抱怨、闲聊、题外话,要大胆舍弃。还有,记录要客观,不能掺杂你自己的理解和想象。”他指着稿子上一处李腾自以为是的归纳,“这句话,是你自己的总结吧?书记当时是这么说的吗?” 李腾羞愧地低下了头。他引以为傲的文笔和速记能力,在真正的基层工作面前,显得如此花哨和无力。
他写的,确实是一篇辞藻还算通顺的“记叙文”,而非一份合格的、具备执行参考价值的“公文”。 王守礼看着眼前这个如同霜打茄子般的年轻人,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在机关,文字工作不仅仅是文采,更是责任。一字一句,都可能关系到政策能否落地,关系到群众的切身利益。写得华而不实,或者抓不住要害,就是失职。” 他拿起李腾那份初稿,递还给他:“拿回去,重写。对照着会议的精神,好好想想,哪些是该写的,哪些是不该写的。写完之后,先给小张看看,让他帮你把把关。” “是,主任……我,我拿回去重写。”李腾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布满红笔标记的稿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他失魂落魄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看着那份被彻底否定的“处女作”,内心充满了挫败感。原来,“材料”的学问,如此深奥。它要求的不是辞藻的华丽,而是对政策的精准理解,对实际情况的透彻把握,以及对领导意图的敏锐捕捉。这是一种建立在庞杂信息和复杂博弈之上的、高度凝练的实用文体。 张小斌凑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安慰道:“别灰心,都一样。我刚来的时候,第一次写会议记录,被王主任打回来改了五遍!慢慢摸索,就好了。晚上我帮你看看。” 李腾感激地点了点头。他看着窗外渐渐笼罩下来的暮色,镇政府大院陷入一片朦胧的宁静。但他知道,在这宁静之下,无数如同毛细血管般细微而重要的工作,正在悄然运行。而他,连记录这些运行轨迹的能力都尚未具备。 这一次的失败,像一记沉重的警钟,敲碎了他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优越感。他明白,在青林镇,他要学习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而第一课,就是放下身段,真正读懂这本名为“基层”的、厚重而无字的天书。他拿起钢笔,深吸一口气,再次铺开了稿纸。这一次,他不再急于下笔,而是开始努力回忆会议上的每一个细节,试图从那些嘈杂、零散的信息碎片中,剥离出真正有价值的核心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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