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尘沙尽落见魔身
归云寺深处,那间仅存一角的偏堂,如同巨兽腐烂后残留的肋骨,在寒风中发出空洞的呜咽。林溪舟蜷缩在冰冷青砖上那片仅容一身的“净地”里,身上覆盖着那件厚重、散发着浓重霉朽气息的破旧袈裟。袈裟的粗糙纤维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透过单薄的破衣,刺入他早已麻木的皮肤。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胸腹深处那团冰冷沉重秽物带来的滞涩感,以及左臂墨魔缓慢而贪婪的吸吮。他像一具被遗弃在冰窟深处的残骸,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寒冷与黑暗的泥沼中沉浮,每一次试图挣扎上浮,都被更深沉的粘稠黑暗拖拽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日,也许是数日。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唯有那墨魔每一次搏动带来的骨髓深处的锐痛,成为他感知存在的唯一锚点。那痛楚如同附骨之疽,缓慢、持续、冰冷地侵蚀着残存的生机。
“……呃……”
一声破碎的呻吟,如同枯枝断裂,从他干裂的唇缝间挤出。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一片模糊,只有昏黄的光晕在晃动。视线艰难地聚焦,才看清那是一盏极其简陋的油灯——灯盏是半片破陶碗,灯芯是几缕枯草拧成,豆大的火苗在穿堂的冷风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灯油散发出刺鼻的劣质油脂和浓重焦糊混合的恶臭,比那日吞下的糜状物更加令人作呕。
油灯搁在离他头颅不远的地面上。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周遭一小片区域:布满蛛网和厚厚积灰的残破梁柱,墙角堆叠着腐朽的经卷残片和断裂的幡杆,地面凹凸不平的青砖缝隙里塞满了黑泥和枯叶碎屑。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霉变、劣质灯油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千百年死寂的冰冷气息。
他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艰难地搜寻。慧寂法师的身影,就在油灯摇曳光晕的边缘。他盘膝坐在一块早已磨得光滑、看不出原色的破旧蒲团上,背对着林溪舟,面对着偏堂深处那片更浓重的、如同凝固墨汁般的黑暗。老僧枯瘦的脊背佝偻着,像一截被风霜彻底侵蚀的老树根。他手中并无念珠,也无经卷,只是双手极其自然地垂放在膝盖上,指节嶙峋如同鹰爪。那姿态,与其说是打坐,不如说是一尊早已与这破败殿堂融为一体的石像,在无声地对抗着时光的剥蚀。
林溪舟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渴得如同被沙砾磨过。他想开口讨水,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嘶哑的气流声。左臂那墨魔似乎感应到他意识的些许清醒,搏动骤然加剧!一股更猛烈的吸力传来,仿佛有无数冰冷的吸盘同时扎进了骨髓深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猛地一抽,几乎再次昏厥过去。
就在这时,慧寂法师那如同枯木摩擦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死寂中响起,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砚……取出来。”
不是询问,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宣告。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刺穿了林溪舟被剧痛和昏沉包裹的意识。
砚?紫云砚?!
林溪舟浑身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冰锥刺穿了心脏!那方古砚!他最后的依仗!也是将他拖入这无底深渊的魔物!这老和尚……他怎么会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一股混杂着惊骇、抗拒和本能的保护欲瞬间冲上头顶!他下意识地用还能动弹的右手,死死捂住了胸口衣襟内层那处坚硬冰冷的凸起!仿佛那是他仅存的、与过往所有荣光与罪孽相连的唯一凭证!动作牵动了左臂的墨魔,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眼前金星乱冒。
慧寂法师没有回头。他的背影依旧凝固在昏黄摇曳的光晕边缘,面对着深沉的黑暗,仿佛刚才那句话并非出自他口。
沉默。只有油灯火苗噼啪爆响的细微声音,和穿堂风掠过残破窗棂时发出的呜咽。
林溪舟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那团冰冷秽物带来的刺痛。他死死盯着慧寂法师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惊疑、恐惧和一丝濒临崩溃的疯狂。取出来?在这鬼地方?在这老和尚面前?这砚台……这砚台是他最后的秘密!是他翻身的唯一希望!他不能……他……
“呃啊——!!!”
左臂墨魔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狂猛吸力!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铁钎同时捅进了臂骨!剧烈的抽搐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全身!他再也无法控制,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惨嚎!覆盖在身上的破旧袈裟被剧烈挣扎的身体掀开一角!那只被墨魔彻底盘踞的左臂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皮肤薄如蝉翼,深紫近黑的粘稠浆质在皮下疯狂翻滚、搏动!七个漩涡剧烈收缩扩张,如同七张贪婪吸吮的魔口!整条手臂如同一条被剥了皮、缠绕着无数毒蛇的活物!狰狞!恐怖!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邪恶气息!
剧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所有理智的堤坝!什么秘密!什么希望!他只想摆脱这啃噬灵魂的剧痛!
“给……给你!拿走!拿走它!!”林溪舟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哭腔和彻底的崩溃!他用尽残存的力气,右手疯狂地撕扯着胸前的衣襟!粗布被撕裂!露出里面层层包裹的破布!他颤抖着、痉挛着,手指抠进破布缝隙,将那方冰冷沉重、触手温润的紫云古砚,粗暴地扯了出来!
紫云砚暴露在昏黄摇曳的油灯光线下。深沉的紫黑底色在微弱光晕中流淌着内敛的幽光,砚池深处那浑然天成的云水纹路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有粘稠的紫黑色雾气在其中无声流转。一股极其幽深、带着冰寒死寂与妖异甜香的奇异气息,瞬间从砚台弥漫开来,压过了灯油的焦糊恶臭,更与林溪舟左臂墨魔散发出的邪恶气息无声共鸣!
“放……地上。”慧寂法师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背对着他,语调没有丝毫变化,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指令。
林溪舟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臂一软,那方沉重的古砚“咚”的一声,重重砸落在他面前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撞击声在死寂的偏堂里异常清晰。
就在砚台落地的瞬间!
异变陡生!
砚池深处那原本只是隐隐流转的紫黑色雾气,骤然如同沸腾的墨海般汹涌翻滚起来!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粘稠如胶的紫黑色烟柱猛地从砚池中冲天而起!那烟柱在半空中急剧扭曲、膨胀、变形!一股庞大、阴冷、充满了无尽怨毒与贪婪执念的恐怖气息,如同无形的海啸般瞬间席卷了整个偏堂!
油灯的火苗被这股气息压迫得骤然矮缩,几乎熄灭!昏黄的光晕剧烈摇晃,将慧寂法师和林溪舟的影子疯狂地拉扯、扭曲在布满蛛网尘埃的墙壁上!
紫黑色的浓烟翻滚凝聚,渐渐显化出一个模糊而巨大的人形轮廓!那人形扭曲不定,仿佛由无数挣扎哀嚎的墨色魂灵强行糅合而成!它没有清晰的面目,只有一双空洞的眼眶位置,燃烧着两点深紫色、如同地狱业火般的幽光!一股无声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怨毒嘶吼,从那扭曲的烟影中震荡而出!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轰击在识海深处!
林溪舟如遭雷击!浑身剧震!左臂上的墨魔仿佛受到了至高无上的召唤,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疯狂搏动!皮肤下那粘稠的墨浆剧烈沸腾,七个漩涡如同黑洞般张开,贪婪地吸吮着他体内残存的一切!剧痛!撕裂灵魂的剧痛!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那墨魔和这突然出现的恐怖烟影撕碎、吞噬!
“嗬……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嗬嗬声,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颤抖,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放大到极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如同石像般背对而坐的慧寂法师,终于动了!
他并未转身,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能定住时光的沉重感,抬起了那只枯槁如虬根的右手。食指伸出,并非指向那恐怖咆哮的墨色烟影,而是……轻轻点在了他面前冰冷的地面上。
指尖落处,无声无息。
嗡——!
一股无形无质、却沛然莫御的磅礴力量,如同沉睡的太古巨神骤然苏醒!以慧寂法师指尖为圆心,一圈肉眼可见的、极其淡薄却无比凝练的淡金色涟漪,无声地扩散开来!
那涟漪看似微弱,却带着一种镇压万古、涤荡乾坤的浩大禅意!所过之处,空气中弥漫的浓重霉朽尘埃、刺鼻灯油焦糊、乃至那紫云砚散发出的妖异甜香与墨魔的邪恶气息,瞬间被一扫而空!空气变得前所未有的澄澈、冰冷、凝滞!
那冲天而起、咆哮嘶吼的墨色烟影,被这淡金色涟漪扫过,如同滚汤泼雪!扭曲膨胀的形态猛地一滞!那无声的怨毒嘶吼戛然而止!深紫色的业火眼瞳剧烈闪烁,仿佛遭遇了天敌般流露出极致的惊惧!烟影剧烈地收缩、颤抖,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它疯狂地挣扎着,试图重新缩回那方紫云砚中!
然而,慧寂法师那低沉、干涩、却如同洪钟大吕般震彻灵魂的声音,已然在凝滞的空气中轰然响起:
“吴文渊!尘沙落尽,孽镜台前,还不现形!”
“吴文渊”三个字,如同三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林溪舟的识海之中!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他见过!在翰林院浩如烟海的旧档里!在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角落!前朝翰林院首席!一代文宗!却因……因何……疯癫失踪?!
那疯狂挣扎收缩的墨色烟影,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猛地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巨钉钉在了虚空!那两点深紫色的业火骤然暴涨!不再是惊惧,而是化作了滔天的、足以焚尽三界的怨毒与疯狂!烟影剧烈地扭曲、变形,仿佛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与挣扎!无数张模糊扭曲、无声哀嚎的墨色面孔在烟影表面疯狂闪现、湮灭!
最终,在慧寂法师那如同实质的目光(他依旧背对着,但林溪舟却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穿透了空间)注视下,那翻腾的墨色烟影猛地向内坍缩、凝聚!
一个清晰的人形轮廓,彻底显化在昏黄摇曳的油灯光晕之下!
不再是模糊的烟影!而是一个由纯粹浓郁到极致的墨色构成的人形!他身形扭曲,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面目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不再是空洞的业火,而是凝聚成了两团深不见底、旋转不休的墨色漩涡!漩涡深处,倒映着无数破碎的画面:金殿琼林、泼天富贵、锦绣文章、同僚倾轧、帝王冷眼、权柄失落、文名扫地……最终,所有画面都破碎、扭曲、沉沦,化为一片吞噬一切的、纯粹的、疯狂的墨海!
一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怨毒、不甘、对文名权势的极致贪婪、以及彻底沉沦后的疯癫执念,如同实质的潮水,从那墨色人形身上汹涌而出!冰冷!粘稠!带着将万物都拖入无尽墨海深渊的恐怖吸力!
“嗬……嗬嗬……文魁……我的文魁……万世流芳……你们……都该死……都该死!!!” 那墨色人形没有开口,但一股充斥着无尽怨毒与疯狂的精神意念,如同亿万根冰冷的毒针,狠狠刺入了林溪舟的脑海!他头痛欲裂,仿佛灵魂都要被这疯狂的意念撕碎!
慧寂法师面对着那凝聚成形的墨色人形(吴文渊的执念魔影),枯槁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沉淀着看透万古的苍凉与悲悯。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干涩,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直抵本源的沉重力量:
“此非砚妖,乃前朝翰林院首席吴文渊所化‘文魔’。一生执念尽缚于文采、权位、虚名,沉沦至疯癫。生前于此处‘归云寺’狂书至死,其血墨精魂附于此自沉墨海前亲手打磨的最后一方砚台,永困于自身心狱。”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溪舟的心上!他浑身剧震!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方流转着幽紫光晕的紫云砚,又猛地看向自己左臂上那狰狞搏动、与空中墨色魔影气息同源的墨魔!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
“你拾得此‘心魔鼎’,凡心中欲念滋长,便是为其奉上资粮。”慧寂法师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审判,继续响起,“你一身墨劫,非它吸你精气,实乃……汝心中之魔,自食其肝肠!”
自食其肝肠!
轰!!!
林溪舟如遭五雷轰顶!所有的侥幸、所有的自我欺骗、所有对紫云砚力量的贪婪与依赖,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得粉碎!他眼前闪过琼林宴上的得意、严侍郎花厅中的谄媚、暖阁里挥毫泼墨的癫狂、还有手臂上那日益狰狞的墨痕……原来……原来那并非外力侵蚀!那吞噬他血肉、啃噬他灵魂的魔物……竟是他自己!是他心中那不断膨胀、永无止境的贪欲、虚荣、对权势的疯狂渴求所喂养出的……心魔!
“不……不可能……我……”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身体因巨大的冲击和绝望而剧烈颤抖,眼神涣散,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骨架。
空中那由吴文渊无尽执念所化的墨色魔影,在慧寂法师那蕴含无上禅定之力的淡金色涟漪镇压下,发出无声的、充满极致怨毒的尖啸!它疯狂地挣扎着,墨色的身躯不断扭曲变形,试图冲破那无形的桎梏,扑向地上那方紫云砚,或是扑向瘫软在地、心神失守的林溪舟!
慧寂法师枯坐不动,只是那点在地上的食指指尖,淡金色的涟漪光芒似乎更凝实了一分。他低垂的眼帘微微抬起一线,目光如同穿越了万古尘埃,落在那疯狂挣扎的墨色魔影身上,也落在了林溪舟那彻底崩溃的灵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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