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地方,管母亲的兄弟叫舅,管父亲的姐妹叫姑。血缘像一张蛛网,把一大家子人黏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可我妈,就是那张网正中心的那只蜘蛛,她一定,网就破了,风一吹,挂在网上的亲戚们,也就七零八落,各飘各的了。
妈过世十多年,像抽掉了联结两家的主心骨。我们家和几个舅舅的走动,眼见着就稀了。起初年节还互相送点东西,后来,就只剩下谁家办“大事”——红白喜事、老人做寿——才露个面。再后来,我在外地找了工作,安了家,一年也回不去几趟老家县城,这走动就更成了我爸和我弟口中传达的消息。
“你大舅家孙子满月,你爸去坐了席。”
“你二舅摔了腿,你弟拎了水果去看过。”
“你小舅家闺女出嫁,礼金我让你弟带去了。”
电话里,我爸的声音总是平铺直叙,像在念一份与我关系不大的简报。我在这头“嗯嗯”地应着,心思却飘在城市的车水马龙里。那些舅舅们的面容,在记忆里也渐渐模糊,成了些褪色的旧照片。尤其是我大舅,印象里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有点结巴,一开口脸就憋得有点红,话不多,但干活是一把好手。妈在世时总说,大舅实诚,像头老黄牛。
前年秋天,一个寻常的工作日下午,我爸的电话来了。接通后,他沉默了两秒,说:“你大舅……没了。前天的事,突发心梗,没遭什么罪。后事都办利索了,你离得远,就没急着告诉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断裂了。但那种悲伤隔着一层纱,不真切。视频那头,我爸脸色有些疲惫,但情绪稳定。我问了问情况,叮嘱他注意身体,末了,又说:“等过年回去,我去给大舅上坟。”
我爸在那边顿了顿,只说了句:“好,你有这个心就行。”
电话挂断,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我怔了一会儿,想起大舅黝黑的脸,想起他递给我糖时那笨拙又温和的样子。但那念头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漾开几圈涟漪,很快就沉了下去。生活被无数琐事填满,项目截止日期、房贷、孩子的家长会……“大舅过世了”这个消息,很快就被我埋在了记忆的角落,甚至,可以说是忘了。
时间流水般过去,转眼就是年关。
腊月二十八,我回到了老家县城。街上人头攒动,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子们的欢笑声,混着炒货、香油和爆竹淡淡的硫磺味,织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年味。我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在人潮里艰难地穿行,盘算着还缺些什么。
就在我站在一个卖春联的摊子前,犹豫选哪副对子时,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棉袄,背微微佝偻,手里拎着个装了点肉的塑料袋,正从熙攘的人群中侧身挤过来。
是我大舅。
他看起来和记忆中没什么两样,只是脸色似乎比往常更蜡黄些,像是没睡好。
几乎是下意识的,没有任何思考的间隙,我脱口而出,声音清脆地喊了一声:“大舅!”
他闻声转过头,看见是我,那双总是带着点浑浊和疲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还有一丝……我说不清道不明的,像是如释重负的光。他张开嘴,习惯性地顿了一下,才用那熟悉的、略带结巴的语气回道:
“哎……小,小雪啊……上,上街买,买东西啊?”
“是啊,大舅,你也来买年货?”我笑着应道,心里还奇怪,爸不是说大舅身体一直不太好么,看着精神头还行。
他点了点头,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再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又笑了笑,挥了挥手,便转身融入了人流,那藏蓝色的背影晃了几下,就看不见了。
我继续挑我的春联,心里甚至还嘀咕了一句:大舅看着老了些,但人还挺硬朗。
买齐了东西,提着大包小包回到家。我爸正在厨房里忙活,准备过油的吃食。满屋子的油烟香气。我放下东西,洗了手,一边帮他剥蒜,一边随口闲聊起来。
“爸,我刚在街上看见我大舅了。”我说。
我爸正往锅里下面果子,头也没回:“哪个大舅?”
“就我大舅啊,还能有哪个?”我觉得他问得奇怪。
锅里的热油滋滋作响,我爸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转过身,手里还拿着笊篱,脸上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惊讶,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你……你说谁?”他声音有点干。
“我大舅啊,”我重复道,“就穿个蓝棉袄,我还喊他了,他还跟我说话了呢,结结巴巴的,问我是不是上街买东西。”
我爸手里的笊篱“哐当”一声掉在了灶台上,几颗滚烫的油点子溅出来,他也浑然不觉。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发白,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你……你什么时候见的?”
“就刚才啊,回来路上,在卖春联那摊子旁边。”我被他的反应吓到了。
我爸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稳住心神,他走到厨房门口,朝外屋看了看,又走回来,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和清晰:“小雪,你……你是不是忙糊涂了?你大舅……他前年就走了。我亲自给你打过电话的。他过世,都快一年半了。”
……
时间,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厨房里只有油锅还在不甘寂寞地滋滋作响。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凉,手里的蒜瓣掉在了地上,滚了几圈,沾满了灰尘。
前年……走了……电话……
像一道迟来的闪电,猛地劈开了我记忆的迷雾。是了,前年秋天,那个下午,我爸的电话,那句“你大舅没了”……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可是……那街上的是谁?
我清晰地记得他藏蓝色的棉袄,记得他手里拎着的肉,记得他转过头时眼角深刻的皱纹,记得他略带浑浊却含着笑意的眼睛,更记得他那结结巴巴、再熟悉不过的语调——“小,小雪啊……上,上街买,买东西啊?”
那声音,那面容,那语气,真真切切,怎么可能是……假的?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汗毛倒竖。
“爸……你,你没骗我?我真看见他了!他还跟我说话了!”我的声音带着不受控制的颤抖。
我爸走过来,扶住我的肩膀,他的手掌粗糙而温暖,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他叹了口气,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惊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怜悯和某种了然的神情。
“我没骗你。”他声音低沉,“你大舅,确实是前年没的。葬在后山祖坟,和你姥爷姥姥挨着。今年清明,我跟你弟还去烧过纸。”
他顿了顿,看着我苍白的脸,缓缓说道:“咱们这儿老辈人传下过话,说有的人走了,心里要是还挂着什么事,放着什么人,没好好道个别,那魂儿啊,就一时半会儿走不脱。尤其在年关底下,阳气弱,杂气重,更容易……被至亲的人撞见。”
我爸的声音不高,却在安静的厨房里激起回响。挂在心里的……事?放着……的人?
我猛地想起了电话里那句轻飘飘的“等过年回去,我去给大舅上坟”,想起了这十多年来的疏远,想起了他过世我竟未能回去送最后一程,甚至……连这个消息都被我轻易地遗忘在了脑后。
愧疚像潮水般涌上来,淹没了之前的恐惧。大舅他……是怪我了吗?怪我这个外甥女不懂事,连他走了都不知道,连最后一面都没去见?所以他才会在年关的街上,用那样一种方式,提醒我他的存在?
“他……他是不是生我气了?”我声音哽咽。
我爸摇了摇头,重新拿起笊篱,捞起锅里炸得金黄的果子,他的动作恢复了沉稳。“不好说。但你大舅那人,性子闷,心里热。他可能……就是想再看看你。看你过得挺好,他也就放心了。结巴着跟你搭句话,听你正常喊他一声‘大舅’,这心愿,说不定就了了。”
那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没睡。黑暗中,大舅在街上的那个回眸,那结结巴巴的一句话,反复在我脑海里播放。恐惧感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悲伤和遗憾取代。我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想起大舅用粗糙的大手把我架在脖子上看社火;想起他默默帮我修好了弄坏的玩具;想起妈去世时,他红着眼眶,笨拙地拍着我的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血缘这东西,原来并不会因为距离和时间的冲刷就彻底消失。它只是沉睡了,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会被一个熟悉的乡音,一个相似的身影,或者,一个无法解释的“遇见”悄然唤醒。
第二天,腊月二十九。我一大早就起来了,对我爸说:“爸,带我去看看大舅吧。”
我爸看了我一眼,没多问,只点了点头:“好。”
我们买了香烛纸钱,买了水果点心,沿着积雪未融的山路,去了后山的祖坟。大舅的坟是新坟,在一排旧坟中间,显得有些孤单。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照片是他中年时拍的,抿着嘴,眼神敦厚,带着点照相时的紧张。
我点燃香烛,把祭品摆好,然后跪在坟前,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跳跃的火光映着我的脸,热浪扑来。
“大舅,”我轻声开口,声音有些哑,“我来看你了。”
“对不起,你走的时候,我没能回来送你。”我看着墓碑上他的照片,仿佛能穿过冰冷的石头,看到那个藏蓝色棉袄下温厚的灵魂,“昨天在街上,我看见你了。谢谢你……还愿意应我一声。”
纸钱烧成的灰烬,被山风卷起,打着旋儿,像黑色的蝴蝶,飞向灰蒙蒙的天空。我心里堵着的那块东西,随着话语和飞舞的纸灰,似乎慢慢松动了,消散了。
“你在那边,好好的。缺什么了,就托个梦给我。”我磕了三个头,站起身,山风吹在脸上,冰凉,却让人清醒。
我爸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等我做完这一切,才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回家。你大舅他,知道了。”
从那以后,每年过年回家,无论多忙,我都会去给大舅上坟,也顺带去给其他几位舅舅拜年,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走动虽然依旧不算频繁,但那层无形的隔膜,似乎被那年街上离奇的一瞥,悄然打破了。
我后来再也没见过大舅,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梦里。
但我知道,那一次“遇见”,不是结束,而是一种和解。是与逝去的亲人的和解,也是与那个因奔波忙碌而日渐麻木的自己的和解。
老辈人的话或许有他们的道理。逝去的人并未真正远去,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于生者的记忆与惦念里。而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特定的地点,那份未了的牵挂,会穿越生与死的模糊边界,让我们得以短暂地重逢,完成一场迟到,却至关重要的告别。
那声结结巴巴的“小,小雪啊……上,上街买,买东西啊?”成了大舅留给我最后的话,也成了连接我们舅甥之间,一道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温暖而伤感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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