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
对,必须尽快见到她。朝堂风波的消息,想必早已通过苏家的渠道传入了深闺。她一定也在等待着他的消息,为他这突如其来的“简在帝心”而忧心忡忡。
如何安全地见面?上次西山卧佛寺之约,虽侥幸未被察觉,但风险已然增大。如今他备受关注,任何非常规的出行都可能落入有心人的眼中。或许……只能再次启用那条最隐秘、最谨慎的渠道。
林霄收敛心神,取过一张普通的公文副页,开始磨墨。他并非要写信,而是准备撰写一份看似寻常的“编纂疑难点请示”。在撰写过程中,他极其自然地在几个特定字词的笔画间,留下了微不可察的、约定好的暗记——那是请求紧急会面的信号。他将这份“请示”混入一沓需要次日呈送掌院学士的普通文书之中,苏家在翰林院的人自然能识别并取走。剩下的,便是等待。
等待的时间格外煎熬。次日,林霄强迫自己将全部精力投入到“食货志”的前期准备中,埋首于浩繁的文献,试图用学术的冷静压抑内心的焦灼。
他表现得比以往更加勤勉,甚至主动向孙耀宗请教了一些关于本朝漕运制度沿革的“浅显”问题,孙耀宗显然很受用这种态度,捻着胡须,难得地给予了几句“指点”。
直到散值回到小院,闩好房门,林霄才卸下伪装,露出一丝疲惫。就在他对着油灯出神之际,窗棂极轻地响了三下,一触即收。林霄心中一凛,迅速起身,悄无声息地移到窗边,透过缝隙,只见一道黑影如同融入了夜色,迅速消失在巷口,而窗台上,多了一小截看似被风吹落的枯树枝。
他迅速拾起树枝,回到灯下。树枝是中空的,里面藏着一卷比小指还细的桑皮纸。展开,上面是苏婉那熟悉的、娟秀中带着一丝急切的笔迹,用的同样是密写药水,需要特殊方法显影:
“闻君得膺重任,忧喜参半。京中耳目甚众,西山不宜再往。三日后酉时正刻,城南‘清漪园’,荷香榭。妾已安排,君以访友为名,自可入园。”
清漪园?林霄知道那里,是京城一位致仕富商的私家园林,景致清幽,平日并不完全对外开放,但偶尔会承办一些文人士子的雅集。苏婉选择那里,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私家园林,比皇家寺院更少官方色彩;以访友为名,也比无故出游更不易惹人怀疑。荷香榭临水而建,视野开阔,便于观察四周,不易被窃听。
“三日后……”林霄计算着时间,心中稍定。苏婉的谨慎和周全,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他将桑皮纸就着灯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小心处理干净。
接下来的两天,林霄度日如年。他按部就班地在翰林院当值,继续整理“食货志”的资料,偶尔与同僚探讨一些学术问题,绝口不提朝堂之事。
他的平静和低调,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他身上的焦点,同僚们最初的惊奇和探究,也逐渐被日常的繁琐所冲淡。
终于到了约定的日子。林霄提前向孙耀宗告了个假,理由是约了位久未谋面的同乡,请教一些关于地方志编纂的问题。孙耀宗不疑有他,爽快应允。
酉时初刻,林霄换上一身半旧的青衫,如同一个普通的士子,悄然离开了翰林院。他没有乘坐任何交通工具,而是不疾不徐地步行向南,途中还刻意在几家书铺流连片刻,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拐入了通往清漪园的巷道。
清漪园门口果然颇为清静,只有两个门房模样的老者。林霄报上苏婉事先告知的“友人”名号——一位在国子监挂名的闲散文人,门房查验了一下名帖,便恭敬地请他入园,显然早已得了吩咐。
园内果然别有洞天,曲径通幽,花木扶疏,比之外界的闷热,多了几分水汽带来的清凉。林霄依着指示,穿过几道回廊,远远便望见一片开阔的荷塘,夕阳的余晖给田田的荷叶镀上了一层金红的边缘。荷塘中央,一座精巧的榭亭跃然水上,有曲折的竹桥与岸边相连。
林霄踏上竹桥,脚步声在静谧的水面上显得格外清晰。榭亭四面敞轩,垂着竹帘,此时帘卷半卷,可以看到亭中已有一个人影。
走近了,只见苏婉背对着入口,凭栏而立,正望着满塘荷花。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外罩一件淡青色的薄纱比甲,头发简单地绾起,插着一支素银簪子,背影在暮色水光中,显得格外清瘦而坚定。
听到脚步声,苏婉转过身来。多日不见,她清减了些许,但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在看到林霄的瞬间,便漾起了难以掩饰的关切和如释重负的光芒。她脸上薄施脂粉,遮掩了可能存在的憔悴,嘴角努力弯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霄郎。”她轻声唤道,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但林霄能听出那平静下压抑的波澜。
“婉儿。”林霄快步上前,在距离她一步之遥处停下,目光迅速扫过四周,确认安全后,才低声道:“让你担心了。”
“我无事。”苏婉摇摇头,示意他在亭中的石凳上坐下,石桌上早已备好了一壶清茶,两只素瓷茶杯。“倒是你,朝堂之上……我听闻时,心都揪紧了。”她一边为他斟茶,一边说道,语气中带着后怕。
林霄接过茶杯,指尖感受到瓷壁传来的温热,心中也是一暖。他将那日朝堂发生的经过,详细地叙述了一遍,包括朱元璋如何突然点名,他如何应对,以及最终获得编纂“食货志”部分职责的任命。
苏婉凝神静听,秀眉微蹙,直到林霄讲完,她才缓缓放下茶壶,沉吟道:“陛下此举……用意极深。表面是嘉奖你的‘切中时弊’,实则是一石三鸟。”
“哦?婉儿请细说。”林霄正色道。
“其一,自然是考校你的真才实学,看你是否只是纸上谈兵,还是确有实务之才。‘食货志’涉及钱粮赋税,乃国之根本,让你参与,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便知。”
林霄点头:“这点我亦有预料。”
“其二,”苏婉眸中闪过一丝锐利,“便是借此将你置于众目睽睽之下。你此前虽因编书稍有微名,但终究隐于典籍库中。如今陛下亲自点名,让你负责要务,等于将你从暗处推到了明处。以往你或许还能有些许暗中动作,今后只怕难上加难。陛下这是要……牢牢看住你。”
林霄心中一寒,苏婉的分析与他最深的隐忧不谋而合。皇帝的“赏识”,本身就是最坚固的囚笼。
“那其三呢?”
“其三……”苏婉压低了声音,“或许与东宫有关。你前番刚与太子殿下议过藩王策,虽内容隐秘,但陛下未必毫无察觉。如今让你转而负责‘食货’,或许有隔断你与东宫在‘政略’上继续深交的意味,将你的作用限定在‘技术性’的编书事务上。同时,这也是对太子殿下的一种……微妙提醒。”
林霄默然。苏婉对帝王心术的洞察,总是如此精准而深刻,让他这个穿越者都自愧不如。这番分析,彻底廓清了他眼前的迷雾。
“如此说来,这‘食货志’的编纂,竟是步步杀机。”林霄苦笑道。
“是危机,也是转机。”苏婉语气坚定,“霄郎,既然避无可避,不如迎难而上。陛下要看你是否有实务之才,你便展现给他看。但这‘展现’,须有讲究。”
“愿闻其详。”林霄知道,苏婉必有良策。
“你的奏对,核心在于‘切中时弊’与‘细节制胜’。”苏婉思路清晰,显然已深思熟虑,“此次编纂‘食货志’,你亦当秉承此道。尤其可借陛下关注淮西赈灾之机,在‘荒政’部分大做文章,将你的思路深化、细化,落到实处。”
她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继续道:“譬如,你朝堂上所言的‘严旨核查’、‘明定章程’,便可结合历代成功案例,详细阐述巡按御史该如何遴选、如何暗访、核查的重点环节有哪些、如何防止官员欺瞒。对于‘明定章程’,更可细化到赈济粮米的发放标准、登记造册的格式、防止冒领的查验手段,甚至……可以考虑绘制简单的流程图。”
“流程图?”林霄眼睛一亮,这确实是超越时代的“细节”体现。
“对,”苏婉点头,“你可借鉴《营造法式》中的图样,将复杂的发放流程,用直观的图示表达,一目了然,这正体现了‘细节’和‘实用’。”
林霄大为佩服,苏婉的思维总是能打破常规。
“此外,”苏婉放下茶杯,目光中带着一丝女性的细腻,“你提出的方略,多从朝廷、官吏角度出发,虽周全,却略显冰冷。或可补充一些……从灾民角度考虑的细节。”
“灾民角度?”林霄若有所思。
“嗯。”苏婉道,“譬如,粥厂施粥,粥的稠稀标准为何?过稀不足以活命,过稠则易被克扣。可否规定‘插筷不倒’为度?发放衣物,如何保证妇孺能得到合体保暖的,而非全是破旧不堪的?灾后疫病防治,除了派医给药,是否可强调清理人居环境,焚烧秽物,饮用开水?这些看似微末小事,却直接关乎生死,最能体现‘仁政’落到实处。你若在编书时,于严谨的典章制度之外,适当加入这些充满‘人味儿’的细节描述,不仅能使内容更为丰满,也更能彰显编纂者的仁心与务实,契合陛下当下对民生疾苦的关切。”
“妙啊!”林霄忍不住击节赞叹,“婉儿,你真是我的女诸葛!这些细节,正是我所欠缺的!”朝廷大员和饱学宿儒,或许精通典章制度,但往往缺乏这种对底层民众生存状态的细腻体察。苏婉的建议,无疑能让他的编纂工作脱颖而出,而且姿态极其正确。
“还有,”苏婉见林霄领会,微微一笑,继续道,“你可借此机会,系统整理历代关于漕运、水利、农具改良、乃至边疆屯田的有效措施。尤其是那些看似简单却极为实用的土法,如江南的龙骨水车,北方的代田法,乃至一些应对特定灾害的民间智慧。这些内容,既安全,又能展现你的博学与务实,更重要的是……”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林霄:“……或许对琼州那边的基业,亦有所启发和助益。你可将这些知识,以学术探讨的方式,融入编纂之中,将来若有合适机会,或可间接惠及琼州。”
林霄心中剧震,苏婉竟然想到了这一层!确实,琼州基地要发展,农业、水利、手工业都是基础。通过编纂“食货志”,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搜集、研究、整理这些历代积累的宝贵经验,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知识宝库,对琼州的价值不可估量。
“婉儿……”林霄心中充满感激,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苏婉不仅为他化解了眼前的危机,更为他指明了如何将危机转化为机遇,甚至为远方的基业铺路。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苏婉轻轻摇头,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在暮色中格外动人,“只是,京城这边,你须更加谨言慎行。陛下既已注目,你便需如履薄冰。与东宫往来,更要万分小心,非必要,绝不可主动接触。一切,以完成‘食货志’编纂为要务,将此作为你当下最好的护身符。”
“我明白。”林霄郑重点头,“只是如此一来,我与婉儿的见面,只怕更难了。”
苏婉眸光一黯,随即又强打精神,柔声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霄郎心中有我,我心中有霄郎,便是相隔重重宫墙,亦如咫尺。眼下,助你稳住脚跟,平安度过此关,方是重中之重。”
这时,天色已然全黑,荷塘上升起了淡淡的雾气,夏虫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园中悬挂的灯笼次第亮起,在水面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了。”苏婉起身,语气中带着不舍,但更多的是决断,“路上小心。编纂之事,若有疑难,或需打探某些不易查证的细节,可依旧法传讯于我,我或可通过家中关系,尽力协助。”
“好。”林霄也站起身,深深看了苏婉一眼,似乎要将她的身影刻入心底,“婉儿,你也保重。”
两人没有再多的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林霄转身,踏上竹桥,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笼罩的园林小径尽头。
苏婉独立榭中,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霄郎,前路漫漫,凶险未卜。但无论如何,京城有我……”
接下来的日子,林霄彻底沉潜下来,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洪武大典》“食货志”的编纂中。他严格遵循着苏婉制定的策略,在框架上力求严谨规范,符合朝廷体例,但在内容细节上,则极力突出“实用”与“仁政”。
他广泛查阅《禹贡》、《管子》、《梦溪笔谈》、《农桑辑要》等典籍,以及大量地方志、档案。对于荒政部分,他不仅详细考证了历代赈灾制度的演变,更特意辟出章节,论述“赈济实务细节”,其中就借鉴了苏婉的建议,对粥厂管理、衣物发放、疫病防治等做了极其细致的描述,甚至尝试绘制了简单的赈济物资发放流程示意图,虽略显稚嫩,但在一堆文字中显得格外新颖和醒目。
在整理漕运部分时,他系统归纳了历代运河开凿、维护的经验教训,以及各种节水、行船的技术。在农事部分,他不仅收录了经典的耕作理论,更有意识地搜集了各地行之有效的农具图样和改良方法。
他的编纂风格,逐渐形成了独特的特点:引证丰富,但不堆砌;论述清晰,注重逻辑;尤其关注技术细节和实际操作性。这些文稿送到总撰官和孙耀宗那里,起初让人有些意外,但仔细看后,却不得不承认其言之有物,实用性很强,符合皇帝“切于实用”的要求。孙耀宗甚至特意找林霄谈过一次,勉励他保持这种“务实”的学风。
林霄谦逊接受,依旧低调,将功劳多归于上峰指导和同僚协助。他巧妙地利用编纂需要,向相关部门调阅一些非核心的档案数据,也通过苏婉留下的隐秘渠道,获取了一些官方记载之外的地方实际情况,使他的论述更能“接地气”。
在这个过程中,他对于这个时代的经济运行规律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许多知识被他用密语记录下来,成为未来指导琼州发展的重要参考。他仿佛一个最耐心的工匠,在皇帝和众人瞩目的“明处”,精心雕琢着“食货志”这块璞玉,同时也在“暗处”,为自己和琼州的未来,积蓄着宝贵的力量。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盛夏的酷热逐渐被初秋的凉意所取代。朝堂上关于淮西赈灾的风波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北疆传来的、关于燕王朱棣例行秋操的奏报,一切看似按部就班,但那股无形的紧张感,始终萦绕在帝国上空。
林霄的心,也如同这季节更替,在短暂的适应后,逐渐沉静下来。他深知,眼前的平静只是表象,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利用这宝贵的间隙,织好“食货志”这件看似光鲜、实则亦是铠甲的外衣,等待下一个未知的转折。
他偶尔会在深夜,推开值房的窗户,望向南方漆黑的夜空。琼州的消息依旧静默,但他相信,“驼爷”和王弼、俞通源他们,一定也在按照计划,默默积蓄着力量。
“细节制胜……”林霄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无论是这庙堂之上的文字博弈,还是远方海岛的实力积累,决定最终胜负的,往往就在于那些不为人知的、点点滴滴的准备。
而此刻,他需要为“食货志”的荒政部分,补充最后一段关于灾后重建与恢复生产的总结。他提起笔,蘸饱了墨,目光沉静而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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