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小县的冬日,与京城的干冷凛冽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无孔不入、缠绵悱恻的湿冷。
寒意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棉袍,直接侵蚀人的骨骼与意志,阴沉的天空总是压得很低,铅灰色的云层饱含水分,却迟迟不肯落下酣畅的雪,只是偶尔飘洒着冰冷入骨的雨丝,将青石板路浸润得光滑如镜,也将屋檐墙角染上深色的水渍,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泥土与腐朽草木的气息。林霄在此已滞留半月有余,时间在表面的平静与内心的焦灼中缓慢流淌。
表面上的公务进展“顺利”且“枯燥”,完美符合一个翰林官外派公干的常态。他每日准时往返于县衙存放档案的阴冷廨房与下榻的、同样弥漫着淡淡霉味的客栈之间,如同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埋首于那些散发着浓郁霉味和蠹虫气息、纸页脆黄卷边的陈年册籍之中。
他与几位同样郁郁不得志、只能陪着他这位京官耗时间、磨日子的老书吏探讨着黄册上某户田亩数字的细微增减、鱼鳞图上一处地界的模糊不清、或是某个姓氏的写法演变。他表现得极有耐心,甚至有些过分较真,常常为了一个数字的差异或一个地名的讹误,反复核对、追问不休,完全沉浸其中,完美契合了一个钻牛角尖、不谙世务、只知与故纸堆打交道的翰林清流形象。
当地县令最初还颇为紧张,唯恐自己的边边角角东窗事发,但几日仔细观察下来,见这位年轻的京官似乎真的只对发霉的档案感兴趣,对地方政务、人事应酬、乃至上司的暗示提点都毫无兴趣,甚至显得有些迟钝,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只吩咐属下好生招待,满足其一切查阅需求,便不再过多关注,只当他是个无害的书呆子。
然而,在这看似平静、近乎凝滞的学术核查水面之下,林霄的“暗布后手”从未停歇,如同水下暗流,汹涌激荡。他像一只经验丰富的猎犬,敏锐地嗅探着任何可能隐藏着线索的气味。
通过几日“虚心请教”史学疑难和偶尔付出的几杯廉价黄酒,他与县衙一位管理仓库、早已被边缘化、终日与酒壶为伴的老吏迅速熟络起来。此老吏在县衙厮混一生,须发皆白,升迁无望,满腹牢骚,却恰因其位置低微且长久,知晓无数官场隐秘和本地豪强不为人知的陈年旧事。
几杯劣质黄汤下肚,他那双昏花的老眼便会泛起浑浊的光,舌头也失去了把门的。
“......大人您还在查那个九年前的折色银账目?”老吏眯着眼睛,压低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和扑鼻的酒气,“嘿,那笔账...从根子上就糊涂着呢!当时经手的户房司吏姓钱,那可是个八面玲珑的精明人,账目做得漂亮!可您猜怎么着?没过半年,就突然暴病死了!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死得蹊跷啊...老婆孩子没多久也悄没声息地搬走了,说是回娘家了,嘿,谁知道呢,像是怕被什么缠上似的...后来接手的张司吏,屁股还没在那位置上坐热乎,没两年,也就因为查出来的‘亏空’被革职查办了,现在都不知道流落到哪个犄角旮旯自生自灭去了......啧啧。”他摇着头,一副看尽世态炎凉的模样。
林霄心中凛然,仿佛触摸到了冰山隐藏在水下那危险的一角,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适时地露出惋惜和好奇的神色,叹道:“竟是如此曲折?看来其中果有蹊跷,只是年代久远,人物凋零,线索中断,难以查证了。可惜,可惜,否则或可澄清一桩旧案。”
“查证?”老吏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凑得更近,混合着酒气和口臭的气息几乎喷在林霄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鬼魅私语,“怎么查?谁还敢查?不要命啦?听说...听说那笔银子,压根就没进过府库!当时...好像是上面有人打了招呼,直接‘借’给宁波府一位致仕荣归、手眼通天的老大人‘应急’去了...嘿嘿,这应急,一借可就没影儿喽!泥牛入海,连个响动都听不见!”
“致仕的老大人?”林霄适时露出惊讶和探究的神色,身体微微前倾,一副被勾起极大兴趣的样子。
老吏却像是突然被无形的冷水泼醒,猛地打了个寒颤,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恐惧,连连摆手,差点打翻桌上的酒碗,酒醒了大半:“哎呦!瞧我这张破嘴!醉了醉了!全是胡言乱语!屁话连篇!大人您千万千万别当真,就当小老儿放屁!放屁!晦气,真是晦气!”他无论如何也不再往下说,眼神躲闪,慌忙给自己倒酒,手却微微发抖,显然对那位“老大人”及其代表的势力讳莫如深,恐惧到了骨子里。
林霄冰冷地记录下这一切:“关键线索:九年前折色银亏空。数额应不小。手法:账面掩盖,实物截流。疑似与宁波府致仕高官,极大可能为胡党余孽或重要关联者有关。经手人接连‘意外’身亡或落魄失势。灭口?撇清?手法专业、隐蔽且狠辣。王庸粮案运作手法与此似有传承?或为同一张网络的不同环节?需高度关注,深挖宁波府线索。”这条意外的收获,仿佛在黑暗中擦亮了一根火柴,虽然微弱,却可能照亮一片未知的领域。
另一方面,林霄通过车夫和驿馆系统,也断续收到来自京城的消息。传递速度因距离和严查而异常缓慢,且为了绝对安全,信息被压缩到极致,极其简略隐晦,如同密码,需要仔细解读,有时甚至需要结合猜测才能理解其含义。
一枚蜡丸中只有冰冷的、令人不安的两个字:“韩危,侯狂。”
另一枚稍晚些的,则写着更显沉重的三个字:“病笃,闭门。”
每收到一次这样的信息,林霄的心就向下沉沦一分,如同坠入无底的冰窖,寒意彻骨。迅速而冷静地解析着这些碎片:
“‘韩危’:韩宜可处境极度危险,可能受到胡党余孽的疯狂反扑,或更可能的是,皇帝开始了新一轮的平衡与敲打,清流领袖首当其冲。
‘侯狂’:永嘉侯更加猖狂,是在绝望中最后的疯狂反扑?还是因其掌握兵权,皇帝暂未动他,使其气焰更盛?
‘病笃’:最令人担忧。是指苏正清御史病情因连日忧愤而加重?还是指...胡惟庸案牵连扩大,有重要人物病死于诏狱或家中?
‘闭门’:是苏府被迫彻底隔绝外界以自保?还是其他涉案大臣府邸被查封的信号?”
信息过于模糊简略,反而更添无穷的焦虑与想象空间。京城的局势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急速恶化!胡党的反扑和皇帝的清算比他离京时预想的更为猛烈、复杂且混乱!他几乎能想象到苏婉此刻承受的巨大压力——父亲可能病重,门外危机四伏,家族声誉和安危系于一线,消息隔绝,举目茫然...
一种强烈的焦灼感和鞭长莫及的无力感再次死死攫住了他。他远在千里之外,纵然知晓一些秘密,手握一些线索,却难以立刻转化为破局的力量,无法将利刃递到需要的人手中。这种隔岸观火却又心系其中的感觉,几乎令人窒息。
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设法搅动眼前的浑水,哪怕只能制造一丝微小的混乱,或许就能为远在京城的她分担一丝一毫的压力,创造一个喘息之机!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份关于“折色银”的模糊记录,和那个偶然从老吏醉话中听来的、关于本地最大米行东家与漕帮头目过往甚密、常有巨额银钱往来的传闻。一个冒险而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形。
是夜,万籁俱寂,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冷雨敲打着瓦片。他没有点灯,任由房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借着窗外微弱黯淡、偶尔被云层缝隙透出的月光,用那支特制的炭笔,在一张质地粗糙、边缘不齐、仿佛是从某个废弃账本上随意撕下的纸页上,以一种刻意模仿的、略带颤抖和笨拙、仿佛出自某个恐惧又愤怒的小吏之手的笔迹写道:
“宁波府诸公台鉴:鄙人偶闻一旧事,心绪难平,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九年前,某县折色银万两,账目蹊跷,疑点丛生,经手者接连横死,下落不明。今闻漕帮与米行巨贾往来甚密,银钱涌动,数目惊人,其手法路径,似与昔年旧案相类。恐硕鼠复生,结党营私,蛀蚀国本,遗祸地方。鄙人人微言轻,唯恐祸及己身,特此匿告,望诸公明察秋毫,则社稷幸甚,百姓幸甚!”
他没有提及任何具体人名、县名,只点了“折色银”、“漕帮”、“米行”这几个关键词,并将矛头隐隐指向宁波府层面,语气模仿着一种底层胥吏既愤慨又畏惧的心态。这封信的目的并非真的要查清那笔陈年旧账——那几乎不可能——而是要制造恐慌!将这封匿名信通过之前埋下的漕运暗桩阿亮,“恰好”投递到宁波府按察使司某位素以刚直、喜好清查积案闻名的官员手中。
“祸水南引,围魏救赵。宁波府是浙东重镇,胡党势力盘根错节,利益关系复杂。此信一到,无论真假,必会在其内部引起猜忌、排查和紧张气氛。王庸案涉及漕粮,与此地关联甚深,一旦宁波方面因这封匿名信而启动自查或变得紧张,必然会在一定程度上牵扯其党羽的精力,或许能延缓其某些动作,甚至可能引发内部矛盾,互相撕咬。若能如此,或能间接缓解京城方面的部分压力,为那边争取一丝喘息之机,或是创造一个微小的突破口。”
这是一步险棋,可能毫无作用,石沉大海;也可能打草惊蛇,引来更疯狂的报复;甚至可能引火烧身,被顺藤摸瓜。但林霄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不能坐视京城的风暴将他在意的人吞噬而自己却无所作为。
他必须行动,哪怕只是在黑暗中投出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期待它能激起一丝意料之外的涟漪。
他小心地将信用火漆封好,没有留下任何标记,如同处理一件危险的毒物。次日,交给那名可靠的车夫,嘱咐其借采买之机,送往码头区指定的联络人手中,并强调了隐秘与安全。
做完这一切,他推开客栈房间那扇吱呀作响、略显沉重的木窗,冰冷潮湿、带着浓郁水汽和泥土腥味的空气猛地涌入,让他因熬夜而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振。
远处漆黑的山峦轮廓在迷蒙的雨夜中沉默地起伏,连绵不断,如同蛰伏的、看不清面目的巨兽,正冷漠地注视着人世间的纷扰。
京城的风暴正在疯狂升级,而他在这远离漩涡中心、看似平静的小县城里,能做的唯有继续潜伏,继续织网,继续在这盘错综复杂、生死攸关的棋局上,落下自己的棋子,等待局势的变化。
风暴前夕,压抑得令人窒息。暗流从未停止汹涌,反而在寂静的表象下积蓄着更可怕的力量。他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无处不在的压抑感,仿佛整个天地都被无形的力量绷紧到了极限,连空气都凝固了,只待那最终撕裂一切、摧毁一切的惊雷时刻到来。
他低头,从怀中贴身处取出那枚苏婉所赠、触手温润、仿佛还带着她指尖温度的羊脂玉环,指腹反复地、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上面细微的、独特的纹路,仿佛那是唯一的慰藉与支点。无声却坚定,如同立下的誓言,穿透重重雨幕,飞向遥远的北方:“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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